不吐槽就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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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美国队长同人] 罅隙-3

第三章 入侵者

 

两周后,史蒂夫把巴奇带回了家,与之相伴的还有一枚监控脚环,一张会见朗拿度医生的时间表,和一份来自旁人的合理怀疑。

史蒂夫深知,为巴奇进行担保的决定几乎威胁到了他在神盾局的地位,继而也连累了所有其他复仇者。就连多年以来一直为他提供支持的希尔,在听他解释神奇博士之所以不能检查巴奇的原因时,都气得咬牙切齿。

“你看,他经历过一些事——一些我也经历过的事——我发誓它们并不危险,只是他不愿让别人知道而已。求求你,就把他交给我吧。我会日夜监视他的。我一定保持公正。”他乞求。

“史蒂夫,”她头疼不已地长叹一声,“你是认真的?他刚刚还展现了自己极具攻击性的冲动一面。更何况——我不愿这么说,但他不让心灵异能者靠近的事实本身就已经是个巨大的危险信号了。”

“他需要和在一起。”史蒂夫争辩道。

“你们两个攻击了对方。”她反唇相讥,一脸难以置信。

“他不喜欢神盾特工,不喜欢心灵异能者,也不喜欢你们这儿的其他人。而我,不仅和他自幼相识,还能在他狂躁动武的时候制住他。卡特特工就住在我家隔壁,创后应激障碍咨询经验丰富的猎鹰还会每天到访。”

“托尼·史塔克会为我制造我所需要的一切设备,罗曼诺夫特工和你一样了解巴奇的情况,还有。还有布鲁斯!布鲁斯其实也是个心理医生,他对冥想、愤怒和创伤都深有体会。”

“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史蒂夫?”她怒气冲冲地询问。

“我想说,对巴奇而言,最好的地方——是指真的好,和我的个人意愿或者舒适与否并不相干——就是在我身边。他会对我们敞开心扉的。我知道他肯定会,就让我试试吧。”

“你明知我不可能同意。神盾局里几乎没人相信他不是在耍我们。此外,以免你已经忘了,我们不久前才刚刚发现我们当中有三分之一的成员都来自于一个国际性恐怖组织。另外三分之一则在分裂后另谋高就。所以不行,我很抱歉,我不能继续增加他们的不安了。”她转身要走,史蒂夫拦住了她。

“我会去找弗瑞。”他威胁道;他也不想这样,但他绝对说到做到。

所以才会有现在的局面。希尔再也不会支持他了,不仅如此,一旦事实证明反对者们言中了真相,神盾局将会遭遇更加惨痛的打击。

但他知道他们并未言中。他也知道巴奇藏有秘密。那个曾经像本翻开的书一样坦诚的男孩——坦诚到连嬉笑玩闹或引经据典时也全无保留——现在却变成了一道谜题。为了无数人的安危,也为了巴奇自己的安危,史蒂夫必须要解开这个谜。

他开始留心观察。他买了一个没有网络连接的平板,以免遭到史塔克或是其他人的窥探。他给平板设了密码,把它藏在一摞叠好的衬衫里。

他记录下巴奇的反常举动。大多数夜晚,他都会挑灯奋战,在笔记中埋头摸索,寻找规律。

他第一百次翻阅冬兵的文档。他反复温习他和朗拿度医生的谈话记录。

他爱着他,像朋友、兄弟和恋人。但他却监视着他,像个神盾局的特工。

*

萨姆开着他的本田思域将两名老兵送回史蒂夫的公寓。一路上,坐在前排的史蒂夫都在努力和巴奇进行交流。巴奇则拉扯着头发上的分叉,间或望向窗外。最后,当史蒂夫不断询问巴奇想吃什么穿什么干什么的时候,萨姆终于打开了收音机,史蒂夫的问题隐没在了蓝调的旋律里。

“选择太多,问得太急。”萨姆趁着在十字路口停车的功夫给史蒂夫发了条短信。就在史蒂夫读短信的时候,萨姆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盖过音乐。

“巴恩斯,我们两个小时之内吃饭,怎么样?”史蒂夫侧过头,看见巴奇点头同意。他刚想询问巴奇想吃点儿什么当晚餐,却被萨姆狠狠瞪了一眼。与此同时,萨姆也从刹车板上抬起了脚。

过去两周,他们曾无数次讨论过该如何帮助巴奇融入现代生活,但史蒂夫还是不愿像现在这样事无巨细地照料巴奇。他记忆中的巴奇一向坚如磐石,而他深知巴奇对史蒂夫的独立性有多么尊重——即便是在他受伤或生病的时候也别无二致。潜意识里,史蒂夫总是不断抗拒着萨姆明确无误的指示。

然而,巴奇的表现似乎总能印证萨姆在创后应激障碍和战俘康复治疗一事上的观点。尽管生性固执,巴奇的确早已生疏了一切——从自身的饮食的卫生,到最为基本交谈礼仪。每当他难以应对其他人都能信手拈来的东西时,他总会咬住嘴唇或手指,不由畏缩。

因此,史蒂夫放弃了关于晚餐的问题,决定做一顿由牛排、土豆和绿色蔬菜组成的好饭,希望巴奇能够喜欢。在巴奇习惯于从诸多选项中作出选择之前,史蒂夫将不得不依赖于自己的记忆。

倒也不是说他们曾经吃过和史蒂夫厨台上的这块冻肉一模一样的牛排。但也相去不远了。

萨姆把车平行停放在史蒂夫的公寓楼前方,一边倒车一边咒骂着一旁鸣笛路过的丰田凌志。史蒂夫钻出车门,希望巴奇不需要等到有了明确的指示才会跟着下车。

幸运的是,巴奇紧随其后钻出车门,抬起头来打量着街道对面的建筑——那是他守护史蒂夫的地方。史蒂夫也情不自禁地望了过去,始终忘不了那种一言难尽的复杂感觉。在他认出楼顶上的守护者并得知他不肯离开楼顶的原因后,几个月来他都喜忧参半,既觉得如释重负,又感到忧心忡忡。

“里面还要更棒呢。”史蒂夫开着蹩脚的玩笑。见巴奇将背包甩到完好的肩膀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史蒂夫又挠了挠后脑勺。“上楼来吧。”

神盾监狱交还了巴奇的所有家当,它们全被塞在一个行李袋里,巴奇坚持要自己拎着它。里面有几件史蒂夫买来的运动裤、T恤和大裤衩,来自托尼的史塔克平板,来自萨姆的握力球和耳塞。东西不多,但史蒂夫觉得巴奇在华盛顿藏了更多衣服和一整座军火库。反正他也拿不回那些东西了;一旦巴奇与公寓坐标或是史蒂夫生物体征的距离超过五尺,监控脚环就会立即招来一支神盾小队。

史蒂夫打开门锁,撑住大门,方便巴奇和萨姆进入房间。莎伦恰好出现在信箱旁边,她向他们微微一笑,从自己的信箱里取出了几封信。

“哇哦,嘿,伙计们。”她随口打了个招呼。史蒂夫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萨姆则对她回以笑容。

“你好,女士。”他挑逗地说。她挑起一侧眉梢,看着萨姆斜倚在信箱上。“收到了什么好消息?”

“不过是几张账单和一封佩吉姑姑的信罢了。我特意让她多给我讲点儿有关史蒂夫的糗事,估计这封信会很好看。”她露出一个坏笑。

萨姆和莎伦已经眉来眼去了几个月,却并未真正交往。这很可能是因为莎伦已经嫁给了她的工作,萨姆一直在和一个名叫蕾拉的哈莱姆区[注25]女孩儿分分合合的缘故。但有时候,他们的注意力也会被对方吸引,令史蒂夫得以暂时摆脱两名保镖(一位是官方保镖,一位是自封保镖)的视线。他希望现在也是一样。他希望能让巴奇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安顿下来。

他轻轻扶住巴奇的后背,推着他走向台阶,但巴奇一动不动。他紧盯着莎伦,目瞪口呆。

“佩吉,也就是卡特特工?你是她的侄女?”他问道。史蒂夫无法辨明巴奇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但他认为那是震惊,因为在这个新时代的新地点找到了某个属于过去的碎片而感到震惊。有时候,史蒂夫也会觉得惊讶:莎伦出生时,佩吉已经垂垂老矣;佩吉的香水、围巾,乃至手枪,都是这名邻家女孩儿的童年玩具。

“她是我的大姑妈。我猜你也是在她年轻时认识她的。”莎伦对信件失去了兴趣。事实上,她对巴奇记忆中的佩吉倒是兴趣满满,但巴奇似乎不知所措了起来。

“的确。她是……是个美人。”他说。说完,他向前走去,史蒂夫的手落在半空,滑回身侧。

“我带他四下逛逛。”斯蒂夫微微一笑,又向萨姆投去一瞥,用眼神告诉他不必急着跟来。萨姆抬起左手,伸出五个手指。史蒂夫感激地点了点头,追赶巴奇去了。

巴奇自己也知道该怎么走,因为他曾经进过史蒂夫的家门。当史蒂夫爬上自家所在的楼层时,巴奇已经站在了公寓门口,双眼紧盯着门把,仿佛正犹豫是否要破门而入。

开门时,史蒂夫不得不站在巴奇身后,几乎贴上了巴奇的后背。看到巴奇毫无反应,史蒂夫放松了绷紧的神经。

“真不敢相信她是佩吉的亲戚。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巴奇嘀咕道。但史蒂夫不能理解,所以他把这句话记在心里,等以后再写到笔记本上。他紧跟着巴奇踏进门廊。

“要参观下吗?”史蒂夫蹬掉了运动鞋。巴奇看着他,也蹬掉了自己的靴子。他环视四周,没有回答。史蒂夫接过背包,带着他走进屋内。

“这儿是客厅,你已经很熟悉了。那儿是洗手间和洗衣间。还有衣柜。”他边说边指,“这儿是厨房和餐厅。一切都是开放的,你可以自由使用。”

巴奇的目光随着史蒂夫的手指不断移动,但他似乎既没有评价也没有质疑,所以史蒂夫继续介绍了下去。

“卧室在这儿。”他带路,“这间是我的卧室,呃,你来过。这间是你的卧室。那间是书房,但我只用它堆放杂物和健身器材。还有,浴室。”他边说边打开浴室的灯。整个公寓只有一间浴室,两扇门分别通向史蒂夫的房间和巴奇门口的走廊。

“这是座老楼,门锁其实已经坏了。”说到“老”字的时候,史蒂夫咧嘴一笑,“但只要你进去之后把门关上,我就不会随便擅闯。如果你想在我洗澡的时候上厕所,客厅里的洗手间也有马桶可用。”

“我能洗澡吗?”巴奇询问,打量着淋浴间的磨砂玻璃门。那扇门本来是完全透明的,但不久前,在陪伴巴奇度过了一场格外痛苦的审讯之后,史蒂夫把门板砸了个粉碎。使用磨砂玻璃是娜塔莎的注意,它能为遭受过双面镜墙监视的巴奇提供更多隐私。

“你是说现在?还是说平时?不管怎样,两种情况都没问题。”史蒂夫澄清。他希望巴奇知道,他有权使用浴室,就像他有权使用公寓里的所有其他东西。

“现在。”巴奇说。

“呃,当然。”史蒂夫耸了耸肩膀。巴奇在离开监狱之前刚刚擦过全身,但他现在又想洗澡,这很可能是出于某种心理需求。连史蒂夫都被神盾局搞得浑身发痒,更别提在里面住了一个月的巴奇。“我先带你看看你的房间,然后再给你拿几条毛巾用。”

巴奇跟着他回到几步之外的客房,自己打开了灯。吸顶灯下是一个开了彩色窄窗的小房间,房间里摆有一张铺着蓝色被单的双人床、一个衣橱、一把缩在墙角的木椅。

史蒂夫曾为壁挂和装潢绞尽脑汁,但他实在是想不出来哪些东西能让巴奇感到高兴,哪些东西又会令他心生厌烦。鉴于过去的他们根本没有闲钱添置那些华而不实的小摆设,在史蒂夫的记忆里,装饰墙面的就只有他的亲笔涂鸦。但现在,他出于好意而画下的布鲁克林和欧洲剧院只会让巴奇心烦意乱。他不想再挂自己的手稿,却也不觉得巴奇会喜欢水果静物画和风景画——水果和风景,都是巴奇被剥夺至今的东西。

“呃,房间布置随便你改。增添摆设,保持现状。这是你的地盘。”他澄清道。巴奇拨弄着窗户上的锁,对他置若罔闻。

“记住,没有我你不能出门。”史蒂夫不假思索地说。巴奇转过头来对他怒目而视。史蒂夫不由畏缩。“对不起。我想说的是。这只是暂时的。”他磕磕绊绊地说道,“我去给你拿几条毛巾。”

十五分钟后,萨姆走进公寓,浴室里的水声还在哗哗作响。史蒂夫坐在沙发上,双手托头,回想着过去三十分钟的种种。这些天来,他始终也无法确定他和巴奇的互动是成功还是失败,有时候,他竭尽全力的尝试很可能令巴奇感到尴尬或厌烦。如果他们不得不共处一室并经常见面,他就必须避免类似的种情况再次发生。

“软禁开始得怎么样?”萨姆询问。他在史蒂夫右手边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觉得还行。多谢你没跟过来。”他由衷谢道。萨姆从茶几上拿起一块杯垫,用它敲了敲史蒂夫的二头肌。

“别客气。可爱的卡特小姐的确有些好故事。你想听吗?”萨姆一脸的清白无害。

“你能不能……别在巴奇面前提起莎伦?”史蒂夫说,因为这很可能就是巴奇之前行为反常的原因。萨姆大吃一惊。

“为什么?”他困惑不已。然后他双眼一亮:“哦,快告诉我是因为那种施普林格式的烂事儿,史蒂夫。”[注36]

“不是。”史蒂夫匆匆说道,萨姆笑了起来,“嘿,小声点儿。我只是拿不准他都记得些什么罢了,他们之间的确有点儿不合。虽然不是大事儿,但就怕他的记忆夸大了事实。 

“告诉我。”萨姆笑嘻嘻地提出要求。他翘起腿,明显是在等着好戏上演。

史蒂夫欲言又止。萨姆毫无恶意,但这段往事未免太过私密。也许,它的私密程度还无法达到以现代世界的标准,但要把它说清,史蒂夫就不得不从头说起,以免萨姆对当事人产生误解,进而作出太过严厉的评价。

“在三四十年代,如果你是男人,你又喜欢男人……”史蒂夫满脸通红,声音越来越小。

“你伤害不到我纤细的神经,队长。”萨姆讥讽道,“直说是同性恋就行,或是双性恋,或是其他你所界定的身份。”

“就是它。那时候它还不是一种身份。它是一种行为方式。人们会对它指手画脚大加鞭挞,但这一概念本身当时还并不存在。”

“好吧。”萨姆催道。

“所以,普遍的看法是,一个有这种爱好的男人依然算是‘正常’,只是口味特殊罢了。所以他们的特殊爱好肯定事出有因,对此,人们作出了各种猜测。其中一种猜测是,弱鸡们之所以或这么做,是因为他们想找一个能够照顾他们的人。金钱和食物来之不易;有些人会因此而走上歪路。”史蒂夫坦言道。

“弱鸡?”

“呃,指那些气质阴柔的年轻人。例如,95磅、金发碧眼。”萨姆愣了一会儿,然后大笑起来。

“每次看到照片,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但他们给你注射了血清,你显然不再是那样了。”

“没错。所以,那些知情的人能够接受小个子的我和巴奇在一起,却无法理解为什么我在改头换面之后还是和他形影不离。佩吉就是其中之一。她说出了她的想法。我喜欢她的坦诚,但她并不了解我和巴奇的真正关系。她以为我还觉得对照顾我的巴奇有所亏欠,于是想让我知道我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哎呦。巴恩斯发现了?”

“对,而且他并不明白她只不过是为我着想罢了。他知道——或许他们两个都知道——如果没有巴奇,我早已为她而神魂颠倒。这种紧张的关系悬在他们中间。他们从不争吵,也没有什么严肃的争执,只是气氛令人尴尬而已。你能理解吗?”

萨姆挑起眉毛。“拜托。你觉得萨姆·威尔森从没被两个姑娘争抢过?你说的我都感同身受。”

“不,我们不是那样。”史蒂夫呻吟一声,站起来走进厨房,将萨姆的笑声抛在身后。如果他还想遵守萨姆制定的进餐时间,他最好现在就开始做晚饭。 

在他洗土豆时,浴室的水声还没停下。他想知道巴奇是不是会一直洗到晚饭上桌为止。

*

巴奇闭上双眼,抬起面颊,站在喷出热水的花洒下方。他张开嘴,一道道温热的水流像冲锋枪的子弹般落上舌面。他压紧喉咙,让水充满口腔,而后撅起嘴唇,向喷头吐出一股水柱。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然后是第三遍。

神盾局的监狱并不冷,但他只有在洗澡时才能体会暖意。才能感受清洁。自从投降之后,这很可能是他第一次孤身独处。尽管知道史蒂夫——也许还有萨姆——正在浴室外面怀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对他品头论足,巴奇还是享受这个机会,这让他能趁机干一些毫无意义,甚至稚气可笑的事。

他又吐了一口水。接水吐水时,下颌的肌肉伸展移动,他喜欢那种压力;头发全部紧贴在脑后,终于不再挡眼,他喜欢那种触感。他喜欢指尖下方冰冷的瓷砖。他喜欢在雾气氤氲的玻璃门上涂鸦作画。他画了他们:斗鸡眼的雅沙吐着舌头,戴眼镜的阿克谢尔双手叉腰,横眉竖目的资产正攥着一把滴血的匕首。他想把自己也画上去,却不知该如何下笔。

也许他们会画。他已经呆得够久了,应该让大家轮流享受。虽然这间浴室不会消失,他也可以随时使用它,但分享总不失为一件好事。他隐约记得和瑞贝卡分享东西的时光,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四人从未真正拥有过任何值得分享的东西。

他想当个乐于分享的兄弟。他在淋浴间的地板上蹲了下来,闭上双眼。有时候,他们也能在保持站立时流畅转换,但另外一些时候,人格的衔接会出现几秒延迟。他们之所以能意识到这点,是因为空白期中没人控制骨骼和肌肉,身体会失去平衡,甚至摔倒在地。

摔倒在浴室里并引来满脸担忧的史蒂夫,是巴奇最不愿看到的一件事。他蹲下身,让意识沉入脑海。

他来到了另一间公寓——不是史蒂夫的公寓,却也曾属于史蒂夫。他和他无可救药的兄弟们就住在这里。公寓的边缘永远模糊不清,雅沙和资产正坐在绿色沙发旁边的地板上玩着故事接龙。每当轮到雅沙,故事都会充满情欲;每当轮到资产,故事又变得十分血腥。

为了打发时间,他们发明了十多种游戏,这个游戏是巴奇的最爱。他几乎每次都能获胜,他有电影和布鲁克林的往事为他提供灵感。雅沙和资产则不相上下。

“她弯腰去捡钥匙。阿列克谢的眼珠差点掉了出来——他发现她没穿内裤。”雅沙露出下流的微笑。

“因为她戴着一副匕首套。她的两条大腿上各绑了一把刀。阿列克谢意识到自己已经离死不远了。”资产厉声说。

“她站起身来。‘你应该没看见我暗藏的匕首吧?哦,我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个秘密——我想要为父亲的死而报仇!我该怎么做你才不会说出去?’她乞求。”

“‘你必须证明你无法对我构成威胁。拔出匕首,挖掉你的一只眼。你可以自己决定挖哪只。’他说。”

“太恶心了。”雅沙抱怨。

“规则禁止我在最开始的一百轮里杀人。我没杀。”资产吼了回去,“快他妈讲故事。”

巴奇大笑起来。他坐在雅沙身旁,活动了一下一直存在于思维世界里的左手。没有空荡荡的肩窝,没有令人作呕的洞。

“塔蒂阿娜倒吸一口冷气,捂住胸口。‘我不能!我的双眼这么美!’她说。但接着,她解开了长裙上的纽扣。‘我有个更好的主意。’”雅沙得意一笑。

“阿列克谢掏出手枪,一枪射中了她的脚。‘别再做那种尝试。拔刀。’”

“塔蒂阿娜的双手缓缓伸到裙子下方,握紧刀柄。她抽出双刃。匕首飞过半空,插进阿列克谢的胸口。‘你杀了我的父亲!’她尖叫。”

“哇哦,这可真是没想到。”巴奇插嘴。

“为什么你能杀人我就不能?”资产愤愤不平,“好吧。鲜血涌进阿列克谢的咽喉,汩汩作响。他望向塔蒂阿娜,看见她正在舔舐染血的刀锋。他像一袋谷物般摔倒在地。塔蒂阿娜钻进轿车,找她的下一个目标去了。”

巴奇专心聆听,在他们违反规则的时候出声提醒,在故事发展出人意料的时候进行评论。终于,雅沙消失了,阿克谢尔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讨论了史蒂夫的公寓,那枚讨厌的监控脚环令资产兴致盎然。终于,他也消失了,雅沙再次现身,对浴室里的香皂赞不绝口。

巴奇懒洋洋地浮上表面。水雾几乎完全盖住了他的涂鸦,但玻璃门上又有了其他画作。他漱了漱口,回到意识深处。

“萨姆会一直留在这儿?”资产问道。

“我不知道。他在这儿没有自己的房间,但他也可能和史蒂夫一起睡。”巴奇回答。嫉妒的热潮在心中翻涌,可它来得毫无根据——他今天刚刚发现,史蒂夫和佩吉·卡特的金发侄女是才一对儿。

他们当然是一对儿。这比他一生之中经历过的任何事都要更为合理。她既漂亮,又危险,还是个卡特——如果史蒂夫是克拉克·盖博,她就是卡洛尔·隆巴德。[注37]

他重新浮上表面。他们转换得太快,无法站立或蹲坐,身体正蜷缩淋浴间的地板上。这种感觉令人惬意。水压减小了,水珠敲打着他的全身。他潜进思维。

“我能上去吃晚餐吗?我还从没吃过牛排呢。”雅沙问道。

“你又要去胡说八道些什么?”巴奇刻薄地说。阿克谢尔为此而斥责了他。

他浮回表面。现在他又坐了起来,头发挡住双眼。一时兴起,他钻出淋浴间,从抽屉里翻出把剪刀,然后回到花洒下方,不紧不慢地开始剪头。因为不得不使用右手,他的动作十分笨拙,但他渐渐抓住了诀窍。单手做事的确不便,却也不算艰难。他以前也这么干过。

然而他的确觉得不公平。雅沙和阿克谢尔都是右撇子,资产更是个双巧手。神盾局摘掉了他的金属臂,他才是最受影响的人。他怀念那东西。

史蒂夫会不高兴的。史蒂夫把那条手臂看成邪恶的象征,就连它还没给巴奇造成负担前也是一样。他不知该怎么向史蒂夫说明他在得到假肢时那种如释重负的心情——卢金的手下修复了他,让他重获完整。至少是在身体上重获完整。

他进入意识深处。

“我们可以用锯子把脚环锯开。”资产正在说话。

“你觉得我们要从哪儿找把锯来?”雅沙问道。他看见了巴奇,“你的头发为什么变短了?”

“我剪了。”巴奇说。资产勃然大怒。

他浮上表面。有人正在砸门,水开始变冷。

“巴奇?”史蒂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还好吗?”巴奇没有回答。几秒钟后,浴室门敞开了。他一眼瞥见玻璃门上各个人格留给彼此的涂鸦和文字,那些罪证令他心跳一滞。

“滚出去!”他高声尖叫,一跃而起,差点儿失去平衡。他一把甩开淋浴间的门,对史蒂夫怒目而视。

“对不起!听起来你似乎半天没动过了……”史蒂夫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目光沿着巴奇的身体向下游移,却又猛然抬起了双眼。巴奇低头望去,发现自己正处于半勃状态。但这一事实和擅闯浴室的史蒂夫比起来可以说是不值一哂。

“你说过,在这儿我拥有隐私。”他怒道,从淋浴间的地板上抓起剪刀向史蒂夫掷去。他并未瞄准,剪刀毫不意外地错过了目标。尽管如此,史蒂夫的脸色还是变得一片煞白。

“滚出去!”巴奇再次大叫。门重新关上之前,他又一次看见了史蒂夫充满震惊的面容。他觉得自己已经设法分散了史蒂夫的注意力,让他无暇顾及到玻璃门上的种种证据。他疯狂地用手擦掉涂鸦,又往门上不断泼水,直到所有痕迹都消失不见为止。这时,他不得不承认,也许是时候该离开浴室了。

他伸出湿漉漉的手指,抠出堵在下水口里的碎发,然后擦干全身,但擦得不算彻底。当他将浴巾裹在腰上,走出雾气腾腾的浴室时,他依然在不断滴水。他离开这个安全的角落,返回……他的房间。他的牢房?两个词感觉都不太对。实际上,牢房应该是史蒂夫的整间公寓,所以,那是“他的区域”。占据一整个房间的想法包含了太多所有权的暗示,而他从未拥有过什么东西。即便是在他旧时的生活里也毫无二致。

路过走廊时,他看见萨姆和史蒂夫正在注视着他,直到他从背包里翻出内裤穿上之后,他才意识到其中的原因。

也许他不该向史蒂夫仍剪刀。该死,如果其他人格想要伤害史蒂夫,他一定会大发雷霆,这份怒火几天之内都别想平息。

但他当时被吓到了。他已经搞砸了住进来后的第一个夜晚,但他不能让相同的事故再次上演。他如此破碎,破碎到竟会攻击他们生命中唯一的光芒。但史蒂夫还是决定带他回家,对他悉心照料。他不能再给史蒂夫另一个后悔作出这一决定的理由了。

他和其他人格不能再这么做——在外部世界传递琐碎的信息——绝不。

穿好衣服之后,他将剩下的头发擦干梳顺。短发垂在头侧,长度刚刚过耳,却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参差不齐。阿克谢尔大概会把杂乱的部分修剪整齐,因为他总是这么做——他弥补所有错误,解决所有问题。

巴奇相信阿克谢尔会看好他的后背,他从未这么信任过别人——不是雅沙,不是资产,甚至也不是史蒂夫。也许这是因为阿克谢尔是他的第一个兄弟,也许这只是因为他是阿克谢尔而已。他们的羁绊比信任更深——那是信仰,而巴奇早就不再对外部世界怀有信仰了。

所以,如果阿克谢尔叫他做什么——例如,让雅沙浮上去吃晚饭——他就会做什么。他会在脑海里面发发牢骚,但他还是乖乖从命。

面对这种新形式的囚禁,雅沙可能会表现得更好。在史蒂夫对待他太像对待人类时,在史蒂夫要求他做出各种毫无意义的选择时,雅沙不会向史蒂夫扔剪刀,也不会呛得他说不出话。雅沙会当个好战士。

而这就是他们不得不做的事。倒也不是说史蒂夫会把他扔出家门或是送回神盾,因为史蒂夫绝不会那么干。但巴奇也不会在不受欢迎的时候赖着不走。一旦他发现史蒂夫无法继续应对他的谎言、他的痛苦、他和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中士的不同之处,他就会立即离开。

终于,他没有借口再在房间里继续逗留了。他叹了口气,在太过柔软的大床边缘坐了下来,伸出三根手指。他闭上双眼,让雅沙浮上水面。

*

史蒂夫能够感觉到萨姆正在紧盯着他的后背,但他装作毫不知情。他拿出牛排翻了个面,把生铁锅放回烤箱里。

“你把剪刀放在他能够到的地方?”萨姆在他身后低声说。

“我觉得一把剪刀还伤不了我。”史蒂夫关上烤箱门,不动声色地说道。他终于转过身来。“不过你说对了,我没把任何东西藏起来。我的卧室抽屉里有把手枪,我还打算在吃饭时给他一把餐刀呢。”

“我担心的不只是你的安全,伙计。或者说我的安全——而我可是个非常注重自身安全的人。当人们处于像他这样的状况时,自残行为并不罕见。他在神盾局里得不到任何足以致命的工具——你不能一开始就让他和你的剪刀剃须刀在一起独处将近两个小时。”萨姆的愤怒中带着一份担忧,但在这方面,史蒂夫的确信任着巴奇。

“如果巴奇想要自残,你觉得他会找不出办法?他似乎根本没有痛觉!还是说你觉得,要不是因为我们救了他,他早就放任X部门插进他身体里的那个战斗机器拉着他由内而外慢慢腐烂而死了?”他转过身去看了眼土豆。谢天谢地,它们已经被蒸软了,正好可以用来制作土豆泥。他必须要干点什么来释放他的满腔怒火。

因为他知道,如果巴奇想要自残,他早已采取行动了;如果他真的有此计划,他根本不会向神盾局屈服。

但他忘不了牢房里的叉齿,也忘不了刻在巴奇腿上的奇怪信息。伤口的深度只够持续几分钟,所以史蒂夫觉得自残并不是巴奇的目的。目的是……集中精神?如果他又忘了刚刚发生的事,这个信息可以提醒他?

 

万一被洗脑的“意识”醒了过来,藉此给它传递信息?

 

但史蒂夫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进入洗脑状态。过去两周中,只要无需陪伴巴奇,他就把清醒时间全都花在有关洗脑的书籍和医学刊物上,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当时的场景。

 

巴奇在腿上刻字。巴奇对他发动攻击。在这两件事中间,史蒂夫说过两句话——“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究竟为什么要把这句话刻在自己身上?”和“你究竟在干什么?”。后来,他又特意对巴奇说过好几次相同的话,但无论是分开说还是连着说,它们都再也没有触发过巴奇的洗脑模式。

 

所以他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刻字?

 

他疯狂地捣着土豆泥,意识到萨姆仍在对他说话。他跟上了某句话的句尾:“……你不能无视这点——你必须和他谈谈,找出他扔剪刀的原因。”

 

“他扔剪刀是想让我出去。上帝啊,我侵犯了他的隐私,让他感到困扰。”史蒂夫边说边把木勺扔进水池,力气大得远超必要。他看了看手边的香料,随便挑了几种;走廊的木地板上传来巴奇咯吱作响的脚步声。萨姆向他投来一瞥,他睁大双眼,恳求萨姆结束这个话题。

 

“你好。”巴奇柔声说道。他站在餐厅边上徘徊不定,萨姆和史蒂夫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正对着他。

 

他的头发比下午短——还在浴室里时,史蒂夫就已经发现了这点。它们被拢到一侧,在水珠的映衬下,发色愈显深黯。他的皮肤湿润发红,而这令他的双眼变得益发蔚蓝,引人注目。他正穿着之前那身衣服:同一条运动裤,同一件印有“重建华盛顿工程”的T恤——真是充满讽刺——但他身上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不是因为他空空如也的肩膀;史蒂夫早已习惯了这点。不是因为他不断变瘦的身躯;史蒂夫也已经习惯了这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是因为巴奇正在微笑。

 

这令史蒂夫大吃一惊,他只用一只手都能数清巴奇在新世纪里微笑过几次。他的笑容并不完整,嘴角微微勾起,仿佛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面部表情。

 

但他没有生气,也没让史蒂夫滚开。也许史蒂夫最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后再把这件事记下来。

 

“嗨。晚饭马上就做好了。你想喝水还是喝点儿别的什么?”他依照萨姆交给他的方法问道。萨姆在巴奇洗澡的时候教会了他该如何提问:给他一个容易理解的选项,再给他一个能让他自行思考的选项。史蒂夫会努力记住这点。

 

“水。”巴奇的回答不出意料。

 

“我要啤酒。”萨姆说。

 

“你自己知道啤酒在哪儿。”史蒂夫反驳。萨姆一边埋怨着他的待客之道,一边洗劫了冰箱。巴奇依然站在餐厅边上,犹豫不决。

 

史蒂夫倒了一杯水递给巴奇。“坐吧。你想让我帮你切牛排吗?因为,呃,你的手?”冰箱门后的萨姆不住摇头,但史蒂夫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不妥了。

 

幸好巴奇似乎并不在意。

 

“好。”他在餐桌旁边坐了下来,紧盯着桌面上的木纹。

 

此后他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但他吃得狼吞虎咽,似乎饿得不行。他还带着那副微笑看了史蒂夫好几次,史蒂夫将这视为他在今天的第一场胜利。

晚饭过后,萨姆告辞而去,满腹牢骚几乎都挂在了脸上。史蒂夫和巴奇坐在沙发两端,望向彼此。巴奇目光热切,跃跃欲试地等着史蒂夫和他说话,但史蒂夫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的掌心渗出了汗水。

这比在牢房里交谈还要更加困难。那时,他还可以询问巴奇的一天过得如何,追述他们共同的回忆。一旦相处时间没有了限制,感觉就不太一样了。

突然之间,他有了主意。

“在这儿等一下。”他对巴奇说道。然后又轻轻添上了一句“拜托”,以求软化语气。当他拿着一只蜡纸盒从自己的卧室回到客厅时,巴奇似乎并未挪动过位置。纸盒上贴有黄色的胶带,胶带写有是巴奇的姓名、军衔和军号。

他将纸箱轻轻放在巴奇面前的茶几上。

“不知道你准备好没有,但这些都是你背包里的东西。”巴奇茫然地看着他。“那个背包……并没有跟着你一起掉下去。它被留在了我们扎营的小帐篷里,美军花了好长时间才把它送回到你的家人手中,我猜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了。”

巴奇睁大双眼望向纸盒。

“里面是什么?”他问。

“大部分是你在欧洲时的私人物品。你可以现在就打开它,也可以在你喜欢的任何时候打开它。”

巴奇抿紧双唇,指尖掠过着那道黄色的胶带,犹豫不决。

“我不该看。”他说。

“好吧。”史蒂夫平静地说。很显然,纸盒不是个可行的选项,但也许巴奇愿意告诉史蒂夫他对咆哮突击队的几个月时光还哪些印象。史蒂夫急切地想要知道他都记得什么;萨姆也觉得委婉提问并无不妥,只要使用开放性的问话方式,让巴奇知道他不一定非要回答就行。

然而,令史蒂夫惊讶的是,巴奇用指甲抠住胶带,用力一拉。时隔七十余年,胶带被从纸盒上撕了下来,发出刺耳的声响。巴奇笨手笨脚地打开盒盖。他紧盯着盒子里面的东西,兴高采烈。史蒂夫不由露出微笑,心中感到一片温暖。

“这个好棒。”巴奇边说别从盒子里拿出一把精巧的折叠刀,“我真的用过这东西?”

“用来切食物,用来削水果。在法国的时候你想要还用它刮胡子,把我吓了个半死。”史蒂夫调侃道。巴奇翻开主刃,在裤子上蹭了蹭,把它重新合上——他的右手灵活得令人震惊——放在大腿旁边的沙发上。

“这是什么?”接下来,他拿出一块怀表,弹了弹表盖。但他似乎不记得该如何打开它了。

“在这儿。”说着,史蒂夫从他手中将怀表轻轻接了过来,趁机向巴奇挪近了几寸。他的手指掠过表盘边缘,按下隐藏的压杆,打开表盖。“这是我爸的表。我把它当做某一年的生日礼物送给了你。你当时可是个帅小伙,参加晚宴时从外套里掏出块儿怀表对你来说再适合不过。”一时之间,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但巴奇只顾着那块表,满脸惊奇。

“我真的是?”他问。

“帅小伙?”史蒂夫问道。看见巴奇点头,他不禁呻吟起来:“总想听我表扬你。没错,你那时非常英俊。现在也是。”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目光,望向纸盒。巴奇似乎是笑了一声,声音卡在嗓子里。他将怀表放在小刀旁边。

“信。”他大声说道,把一捆信从盒子里拎了出来。史蒂夫在最外面的一封信上看见了温妮·巴恩斯的字迹。巴奇也看见了。他僵在原地。

“我……妈妈?”他问。

“对。”史蒂夫轻声说,“我醒来之后去探望了你的家人。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把他们在你死后的生活告诉你。没发生什么坏事,但他们显然早就过世了。”

“告诉我。”巴奇说。他不再犹豫,反而急切得近乎诡异。史蒂夫惊愕地看着他;巴奇放下那捆信,右手覆在膝盖上。

“好吧。你妈只比你多活了几年。她在1949年去世。死亡证上写的是‘病死’。你爸死于50年代末期的一次工厂事故。但你妹妹结了婚,还生了两个小孩,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还都生活在纽约,现在改姓普克特了。”巴奇看着他,瞳孔周围染了窄窄一圈颜色浓烈的蓝晕。

“哇哦。”顿了一拍后,巴奇叹道。然后又是一声“哇哦”。他拿起那沓信,想在不把整捆都拆开的前提下看清寄件人的地址。但他终于放弃了,把信件收回到盒子里,然后转过身来望向史蒂夫,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唇。

“你能别再提起这件事吗?”说完,他回头望向纸盒。这和他们之前的某段对话如此相似,史蒂夫心中的温暖顿时冷却了。

巴奇翻弄着盒子里的杂物——一本圣经、两张脏兮兮的美女照片、几幅史蒂夫画的画、一把来自不同国家的钞票、袜子、空锡罐,再加上一瓶发油——然后,他在杂物下方摸到了什么东西,想要努力把它翻出来。没过多久,他摸出了一串念珠。

他困惑的表情令人发笑,史蒂夫却立即严肃了起来。盒子里的大部分东西都一文不值,但他记得和父母一同站在教堂右侧第十排的位置上观看巴奇受领圣餐的场景,那是巴奇第一次受领圣餐,乔治·巴恩斯骄傲地将念珠放进儿子张开的手掌里。而现在,巴奇似乎连它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项链?”巴奇问道,肯定了史蒂夫的猜测。他盯着十字架上的耶稣皱起眉毛。

“对。”史蒂夫说,“类似的东西。”巴奇耸了耸肩膀,把念珠放在他的战利品中间。他看着那些属于他的东西,微微一笑,然后把它们收回到了盒子里。

有人敲门,史蒂夫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也许他会提议看个电影,看完就去睡觉。也许他们还会回味一下刚才的晚餐,再谈谈早上在神盾局发生的事。但他觉得,今天晚上他们已经讨论了太多关于过去的话题了。

他打开门,娜塔莎向他露出微笑。史蒂夫一直在限制能够接触到巴奇的人数,但自从九头蛇阴谋败露之后,每有空闲,娜塔莎都会来查看情况。与此同时,她还在以其特有的方式寻找着有关巴奇的信息。她曾经给过史蒂夫一个文件夹,虽然无法理解里面的内容,史蒂夫还是欠了她的情。

“我可以见见他吗?”她兴致勃勃地问道,边说边从他身旁绕了过去,高跟鞋在公寓的木地板上哒哒作响。

“就算我不同意也阻止不了你吧?而且你是什么时候来华盛顿的?”史蒂夫在她身后关上门。她转过拐角,视线越过书架,望向巴奇的后脑勺。

“发型不错。”她别有所指地说,然后走上前去。

“嗨,史蒂夫的朋友。”娜塔莎大声发话。她感到一阵矛盾,就好像她的声带意识到面前的男人可以使用俄语,但她却不得不强迫自己使用英语一般。使用英语也许的确是最好的选择——萨姆还没告诉史蒂夫该如何应对巴奇新得到的语言技能。

“嗨?”巴奇说,带着明显的疑问。他听起来十分吃惊,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大门刚被打开又关上过。他转过头,看见了娜塔莎。

他一跃而起,手里的东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娜塔莉亚。”他说,像一只站在车灯面前的小鹿。

娜塔莎脚步一滞。

“我没告诉过你的我的名字。”她说;史蒂夫不假思索地冲上前来,挡在他们中间。“你告诉过他我是谁?”她对史蒂夫质问道。

“我……”史蒂夫想了想。然后说道:“没有。”他转向巴奇。

“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他问道。他只觉得一头雾水,娜塔莎却勃然大怒。

“我以为你根本不知道被你射中的目标叫什么名字。”她一字一句地说。她不由自主地摸向小腹,手指轻轻抚摸着那道伤痕。

“我对你开过枪?”巴奇惊呼一声。他组织着措辞。“不。娜塔莉亚,我在红房子里遇到你。我本来被叫做资产,但我让你叫我雅沙。”

雅沙。史蒂夫无声地重复着。红房子。谜题不断扩大,疑问相继涌出。他又多了不少要添到笔记上的新内容了。

有那么几分钟,娜塔莎一言不发。当她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细如蚊呐,史蒂夫从未听过她这么小声地说话。

“我对红房子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很抱歉,但我忘了的部分也包括你。”雅沙跪倒在沙发垫上,她的话深深伤到了他。

“你不记得我了?我们……我们一起惹出了麻烦。他们惩罚了你,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他的话中有爱意在隐隐翻涌。史蒂夫的心缩紧了,他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嫉妒——曾几何时,他跟在巴奇身旁,经常体会到相同的感觉。尽管他声称自己并不在乎巴奇的姑娘、巴奇的约会、巴奇为了掩人耳目而在回家的时候染上的一身香水味儿,他的心还是刺痛不已。

他只是未曾料到,此时此刻,此地此间,经过种种变故,他又重温了这种感觉。他并未理所当然地认为巴奇会在离开神盾局后对他投怀送抱、以身相许……但他也没有想到会有另一个人从巴奇的过去之中突然出现。

“等等。”娜塔莎问道。她咽了口唾沫,不停眨眼。“你是不是——我们是不是一起逃走了?在一个旅馆里被抓住……”

“在彼尔姆。”巴奇添道,“你想起来了?”[注38]

史蒂夫的思维停在了“旅馆”一词上。

“不。”娜塔莎直言相告,“但之后有人告诉了我事情经过。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干了那么蠢的事。”

巴奇跪坐在脚跟上,微微一笑。那是个久远的微笑,比他们共同拥有的大部分记忆都要更加久远。那是巴奇少年时代的笑容,是他向跳绳和写情书的女孩儿们抛去的笑容,是他偶尔在厚厚的毛毯下方对史蒂夫露出的笑容。

史蒂夫清了清嗓子。

“我们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儿?90年代?80年代?”

“红房子在70年代投入运作。”娜塔莎对他说,却并未从巴奇身上挪开视线。史蒂夫花了一些时间来接受这番话,但已经没有任何关于娜塔莎的事可以令他感到惊讶了。

“我该走了。克林特还在外面等着呢。”她说,依然紧盯着巴奇。当她终于强迫自己望向史蒂夫时,他挑了挑眉毛。

“晚安。恭喜出狱。”她对巴奇说道,然后转过身去原路离开了。史蒂夫看着她关上门,这才转向巴奇。巴奇的脸上依然挂着一副情迷意醉般的神情,让史蒂夫不知所措。

但这不公平。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会让巴奇疏远史蒂夫,让他觉得和史蒂夫一起生活已经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那就是占有欲。更何况,史蒂夫现在甚至已经不再拥有巴奇了。

“她,呃,有伴儿了。箭矢项链。”史蒂夫嘀咕道。巴奇猛然望向史蒂夫。“但如果你已经准备好了的话,她也是个牵线搭桥的好手。如果你真有兴趣。”

巴奇困惑地看着他,然后发出一声类似于大笑的声音。

“哦对。你和我。对不起,我只是……以为她已经死了。再次见到她让我手足无措。”他突然重新直起了身体,“没什么,真的。我只是感到惊讶而已。我对她没什么兴趣。”但他解释得太过卖力,根本无法令人信服。史蒂夫挥了挥手。

“没关系。你想把盒子收起来,去看个电影吗?”

“我们可以去看电影?”巴奇兴高采烈地问道。他看上去已经把娜塔莎忘到了九霄云外,但史蒂夫显然忘不了。

“我们可以在这儿看,用电视看。”史蒂夫回答。巴奇几乎是跑着把纸盒放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然后瘫倒在沙发上。史蒂夫打开了他们两个最后看过的一部电影,《马耳他之鹰》,等着巴奇说他对这个电影早有印象。

他没有。

*

又过了九天,他们的生活开始趋于规律。萨姆和莎伦定期造访。史蒂夫的睡眠时间从未超过四个或五个小时,巴奇却总能一觉睡上十二个小时。考虑到他的血清,这可谓十分奇怪,但这也可能是冷冻造成的后遗症。在巴奇睡醒之前,史蒂夫会去晨跑锻炼或是处理杂物,有时他也会去神盾局,面对态度冰冷的希尔理事。

临近中午,巴奇才悠悠转醒。每当此时,他都会歪歪斜斜地走出房间,坐在沙发上等着史蒂夫给他做早饭。史蒂夫告诉过他可以随意取用冰箱或橱柜里的食物,但巴奇似乎没能理解他的意思。话说回来,史蒂夫也不介意给巴奇冲茶烤面包。有时他还会煮上几个鸡蛋。某次,他做了三明治给巴奇当早餐,巴奇一口气吃了三个。

他永远也不知道巴奇会带着什么样的心情醒来。有时候,他会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眼,微笑着向史蒂夫道早安;有时候,他会一脸愤怒地把自己裹在毯子里;有时候,他会转开目光,像道影子一样跟着史蒂夫在公寓里四处乱转。

吃过早餐,史蒂夫通常会读书画画,巴奇则玩着他的平板电脑。大多数日子里,他都对音乐十分热衷,史蒂夫会把别人推荐给他的东西也推荐给巴奇。在晚上,他们有时会外出散步,有时会驾车兜风。有一次,他们去了家音像店,尽管巴奇不敢碰到任何东西,唱片的概念依然令他大为惊奇。还有一次,他们去看了华盛顿之战留下的废墟,巴奇显得异常平静。每周两次,他们会返回神盾局让巴奇和朗拿度医生见面。对此,巴奇总是不情不愿。

史蒂夫从未遇到过——更不说用还和他一起生活过——像巴奇这么喜怒无常的人。以前他不是这样,但现在,巴奇分分钟都会变得全然两样。他会怒发冲冠,随即静如古井。他会正襟危坐,然后又颠起腿来。他会娴熟地使用着餐具,接着突然变得笨手笨脚。他会心满意足地吃下某种事物,第二天却对相同的东西不屑一顾。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不断改变。他的声音忽高忽低,有时候,一丝口音突然出现,没一会儿又消失无踪。他梳头的方式变幻不定。当他一边喝茶一边从杯口上方向史蒂夫窥来时,他的目光也从不相同。

史蒂夫像个观测实验的科学家一样把所有变化都记在纸上。他以各种方式进行分类,但无论他怎么做,都没能找到某种固定的模式。

这感觉就好像……好像巴奇在时间的长河里来回漂移。上一秒,他还是1941年时的巴奇,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史蒂夫,仿佛他们一旦独处,史蒂夫就会变成一块蜜糖。下一秒,他变成了1944年时的巴奇,因为战争的洗礼而线条冷硬。然后他又化作1935时的巴奇,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让他心花怒放。最后,他变回到2015年时的巴奇,永远充满怒意,永远准备着对所有挑衅发动反击。但他同时也是一片空白——空空如也,不对任何事感到好奇、忧虑和热衷。

史蒂夫的记忆理论几乎得到了印证——但他为什么要在身上刻字?他为什么在洗脑之后依然记得娜塔莎?很显然,他们已经成功洗掉了娜塔莎的记忆。

为什么占据了他清醒时的全部时间,也烙印在了他的梦境里。

一天早上,他从梦中醒来,梦里是痛苦的高烧、闷热的夏日,和巴奇落在他前额上的、冰凉的手。他眨着迷蒙的睡眼,隐约之间,他以为巴奇还像梦里那样蜷在他身旁。但现实很快打破了幻想。

他打着哈欠挥开睡意,下床使用浴室,然后走向厨房。他从巴奇门前路过,门虚掩着,他把这看作是一种许可——许可他向内张望,确认巴奇一切都好。

虚掩的门是另一个反常现象。史蒂夫还记得巴奇在他擅闯浴室时有多么愤怒,但之后却从未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如果非要探究原因,巴奇似乎并未真正理解隐私的概念。他在睡觉时和上厕所时从不关门,在史蒂夫撞见他换衣服时也没有任何反应。

萨姆说着这很可能是因为他并不认为他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娜塔莎说这很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忘了不被时刻监视的感觉。

娜塔莎的说法更让史蒂夫恶心,因此,他认为她的猜测更加接近真相。

巴奇一动不动地睡在那里,胸口毫无起伏。和之前的八个早晨一样,一阵恐惧涌过史蒂夫全身。他的理智告诉他巴奇正在呼吸,但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僵在原地,直到巴奇轻轻抽动、发出噪音,证明了他还好端端地活着为止。

他通常只需等上几分钟。但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史蒂夫紧张地向前挪了几步,竖起耳朵。一片寂静。

他挪向前方,大腿抵住床沿,俯下身去审视着巴奇的脸。然后他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放在巴奇的鼻子前面。

温热的呼吸落上手掌。他如释重负,手掌却依然毫无必要地流连巴奇的上方。他并未看到巴奇有任何清醒的迹象。

但下一秒,巴奇抬起缠在被单里的腿,膝盖顶上史蒂夫的下身。史蒂夫闷哼一声;巴奇跪立起来,将史蒂夫掀倒在地,跳过去压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巴奇怒吼。史蒂夫尚未从那一击中缓过劲儿来。巴奇跨坐在他身上,攥住史蒂夫的双手固定在头顶,用力施压。

“只想确认你没事儿。”史蒂夫呻吟道。巴奇并未留手,史蒂夫对此毫无准备。他疼得只想缩成一团,但巴奇令他无法做到这点。

“别在我睡觉时碰我。”巴奇嘶声说。他龇着牙靠近史蒂夫,但史蒂夫脑中乱成一团。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巴奇的嘴唇上,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明确的威胁。

然后,巴奇从他身上翻了下去,抓起那件他差不多每隔一天都要穿上一次的连帽衫,套在头上。连帽衫遮住了他赤裸的前胸和布满伤痕的肩膀,巴奇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

史蒂夫爬起身来,捂着下身踉踉跄跄地走向厨房。也许他从头就该按照计划只去厨房。

他沏了咖啡,切了水果;巴奇则坐在沙发上,双眼望向窗外,对他熟视无睹。他正戴着兜帽——另一件他今天喜欢明天就会忘记的事。

“你早上想吃水果还是别的什么?”史蒂夫问道,努力示好。巴奇没有回答。史蒂夫叹了口气,把一碗水果沙拉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自从巴奇被释放以来,今天将是他们分开的第一天,而它的开头显然并不美好。实际上,他根本没想到巴奇会醒得这么早,但是既然巴奇已经早早醒了过来,他们至少还得一起度过整个清晨。之后,史蒂夫将去参加华盛顿重建项目,萨姆会过来陪上巴奇一段时间。

萨姆和朗拿度一致同意,史蒂夫应该留出足够多的时间和巴奇保持距离。某种程度上,史蒂夫是看守巴奇的狱卒,和那枚监控脚环区别不大。巴奇也该放松一下,不必被史蒂夫紧紧盯住,目光里既有审慎也有担忧。

倒也不是说他想要这样。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和巴奇之间隔了一个靠垫。昨天,他们也曾坐在这里。为了偷看史蒂夫的速写本,巴奇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最后连下巴都搭到了史蒂夫的肩膀上。但眼下,无论巴奇是什么心情,史蒂夫都不愿和他凑得太近,以免清晨的冲突再次上演。

“你想看新闻吗?”史蒂夫边说边抿了口咖啡。巴奇望向茶杯。“要不要我给你沏杯茶?”

“不喜欢茶。那是什么?”这是他在卧室事件发生后第一次开口。史蒂夫挑起眉毛,因为巴奇从没说过他不喜欢喝茶。巴奇讨厌咖啡,所以史蒂夫每天早上都给他泡茶喝,可现在,他又一次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糟糕透顶的朋友。

“咖啡?以前你不喜欢咖啡,但现在的咖啡味道的确不太一样。呃,我只有速溶咖啡,你可以就喝这种,也可以去餐馆里买杯尝起来更像热奶昔的东西。”

就在他说话的功夫,巴奇已经从史蒂夫手里抢过杯子,喝了一大口。

“我要。”他说。史蒂夫刚想提议给他再冲一杯,巴奇就又喝了一口。史蒂夫意识到他是不可能把杯子要回来了。他站起身来去沏了一杯新的;巴奇轻声啜饮,发出某种声音——鉴于他的恶劣心情已经一扫而光,那很可能是心满意足的声音。

回来之后,史蒂夫打开了新闻,先看了华盛顿重建工程的报道和艾里斯总统对乌克兰的评价,又看了几个有关动物和幼童的可爱短片。当他看到一只大猫试图挤进一道小小的狗门时,史蒂夫不禁笑了起来,而巴奇终于偷走了史蒂夫的第二杯咖啡。

史蒂夫放弃了咖啡。至少巴奇表现出了更多自主进食的欲望,不再是呆坐原地静静等待,一直等到饥肠辘辘为止。

“我去洗个澡。”看完新闻,史蒂夫说道。《芝麻街》开始播放,巴奇紧紧盯着屏幕上的角色。史蒂夫把遥控器递给巴奇,但他怀疑巴奇并不会换台。他似乎更愿意使用他的史塔克平板,却对房间里的其他现代科技一概视而不见,就好像给电视换台、使用微波炉或给萨姆发短信根本就不是个可行的选项一样。

浑身擦满肥皂泡的史蒂夫站到了淋浴间的喷头下,却突然听见浴室门被猛然打开,撞在盥洗台上弹了回来。巴奇用力砸着淋浴间的玻璃门,几乎要把玻璃砸碎;史蒂夫看着玻璃外面的模糊轮廓,目瞪口呆。

“咖啡里放了什么?”巴奇怒吼。

“牛奶。一点儿糖。咖啡豆——哦,咖啡因。我应该提醒你的。”

“你给我下了药?”巴奇质问。他一把拉开淋浴间的门,挡在前面以免它自动关上,然后恶狠狠地瞪着史蒂夫。这副画面和他们刚到公寓时的那一幕恰恰相反。

“你给自己下了药。”史蒂夫争辩道。他举起双手;湿滑赤裸的状态令他倍感脆弱。“我没想到咖啡会让你感到紧张,我该提醒你的。”

“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巴奇大叫。仔细看去,巴奇的身体正在明显抽搐。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得自于咖啡的刺激——他已经戒断了70年——又有多少是得自于巴奇的恶劣心情。

“几个小时吧。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一直都有喝绿茶……”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巴奇转身离开,淋浴间和浴室的门依然大敞着。史蒂夫尽力关上门,冲掉泡沫。巴奇那句“你给我下了药?”在他脑海之中不断回响。它不仅是一句质问,也是一句指责。史蒂夫感到一阵恶心。

他穿好衣服,一边思索着该如何道歉,一边走进客厅。巴奇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芝麻街》。

“嗨。”他转头望来,开心地向史蒂夫打了个招呼。

兜帽被摘到了肩膀上。厄尼[注39]的话让他露出微笑。

史蒂夫怀疑自己已经疯了。

然后他换了个视角,开始怀疑巴奇才是真正疯了的人。也许,所有症状——从突如其来的情绪转变,到对九头蛇的顺从——都可以被简单归结为……疯狂。但他不是。史蒂夫小时候有个麻烦的邻居,耐斯特·法隆。和他相比,巴奇未免太过清醒。在史蒂夫十二岁时,法隆被送进了疯人院,当着他的孩子们的面。史蒂夫和巴奇当时就站在巴奇家的阳台上。那个男人吐着口水,把自己的手臂抓得鲜血淋漓,弄得医护人员也浑身是血。他还大叫着说自己是受到撒旦宠爱的男孩。巴奇和他毫无相似之处。

而且,就算他并不真正理解何谓疯狂——就像他并未掌握本世纪的任何医学知识一样——朗拿度医生显然也精于此道。如果巴奇应该被送到精神病院,而不是躺在史蒂夫的沙发上,一会儿因为喝了咖啡而大吼大叫,一会儿又陶醉于幼儿节目不可自拔的话,朗拿度医生一定会有所觉察。

“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巴奇指着屏幕。

“它们是木偶。”史蒂夫努力咽下过去十分钟内涌动的种种情感。从冲进浴室的巴奇,到很快就被推翻的猜想,史蒂夫已经筋疲力竭。但今天几乎才刚刚开始。“我们曾在集市上见到过。”

“什么是木偶?”巴奇拧起眉毛,“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我。但我不明白。”

“谁说你是木偶?”史蒂夫问道,怒意和痛苦同时袭来。巴奇张了张嘴,却又突然闭上了。

“九头蛇的某些人。”他终于回答。他的说谎技巧显然并不高明。

史蒂夫长叹一声,把这点也记了下来。

*

他从波多马克河畔的志愿工作点匆匆返回,急切地就像一名刚刚得子的父亲。但迎接他的景象却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嘿,伙计。”萨姆叫了一声,举起一瓶啤酒向他致意。看到巴奇也拿了瓶啤酒,史蒂夫不由挑高眉梢。不过,朗拿度的医嘱并未禁止巴奇饮酒。尽管如此,经历过早上的变故,史蒂夫还是感到一阵犹豫。

“你没在的时候我们可快活了。”萨姆吹嘘道,“巴恩斯早就看够了公共广播电台,所以我好心地为他介绍了我小时候收看的另一套节目。”史蒂夫望向屏幕,看见……他也说不清自己看见了什么。也许他的确比巴奇更熟悉21世纪的娱乐媒体,但朋友们展现给他的某些东西还是令人难以置信。

“忍者神龟。”萨姆说,“1990年出品,没那些狗屁特效。”

“那是乌龟?”史蒂夫眯着眼望向电视,“看起来根本不像。”

“打击犯罪的乌龟。和这间屋里的我们也没什么不同。”萨姆说。

“他们是兄弟。”巴奇说,“四个兄弟。”说出这番话时,巴奇面带笑容——不是似笑非笑,也不是因为知道自己该笑而翘起嘴角——那是真正的笑容。

只要能让巴奇露出这种表情,萨姆想给他看什么都可以。说实话,和萨姆在一起,巴奇似乎过了个不错的上午。史蒂夫咽下心中的醋意。他在二人之间坐了下来,打量着茶几上的盘子。盘子里是几片三明治的面包皮。

“午饭吃了双酱三明治?”他问道。萨姆的盘子里只有一块面包皮和些许面包屑,巴奇的盘子里却涂满了花生酱和果酱。制作者似乎早已忘记了三明治的做法。

“我们是自己做的三明治。”萨姆洋洋得意地说。史蒂夫转过头来望向巴奇,在他的注视下,巴奇脸红了。

他想要表扬巴奇自己动手准备了午饭,但他不该搞得好像巴奇干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大事似的。于是他点了点头,重新转向电视上的奇怪生物。除了背上的乌龟壳,他们和乌龟毫无相似之处。

然后,他再次望向盘子,眉头紧蹙。

如果巴奇是自己做的三明治,那他为什么要放果酱?巴奇讨厌果酱,就像他讨厌所有除了糖之外的甜食一样。

史蒂夫无法理解的现实压在他身上,将他重重压进了沙发里面。

 

作者提示:

刚到公寓——巴奇

晚餐/娜塔莎——雅沙

早上被叫醒——资产

 

[注35] 哈莱姆区,纽约的黑人住宅区。

[注36] 斯普林格,应指杰瑞·斯普林格,脱口秀节目主持人。斯普林格式的烂事是指家庭感情纠纷。

[注37] 克拉克·盖博和卡洛尔·隆巴德均是30年代的著名影星,也是一对儿感情甚笃的夫妻。

[注38] 彼尔姆,俄罗斯彼尔姆边疆区首府。

[注39] 儿童节目《芝麻街》里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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