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吐槽就会死

基本就是对原创耽美、同人和电影的吐槽式评论。

[翻译][美国队长同人] 肆-2

第二章


1984年,事情有变。九头蛇士兵来回奔走,把一台台设备从墙边搬开,用焦躁的语气彼此交谈,完全无视了牢房里的巴奇。这对他来说再好不过。

“Sollenwir ihm die Haare schneiden?”其中一人叫道。[注5]

“你们他妈别想剪我的头发。”巴奇躺在地上叫了回去。阿克谢尔最近正在教他德语,他的教学在这座以德语为第一语言的监狱里可谓颇有成效。考虑到德语本身已经埋进了他的脑海深处,巴奇学起来并不困难。他的潜意识光靠听就已经学会了这种语言。

“对,剪掉他的头发。”卡波夫一边下令,一边冲进房间,将一摞文件交给站在碎纸机旁的士兵。

事情有变。守卫们坐立不安。巴奇躺在地上和阿克谢尔下棋的计划也因此被打乱了。

在变故降临到他身上之前,他决定不去自寻烦恼。巴奇重新望向用薄纸板做成的棋盘和塑料棋子。卡波夫给了他这些,希望他能练习在阿克谢尔和巴奇之间自由切换。无论有多么不愿让卡波夫称心,他自己也的确希望能学会这点。

迄今为止,他和阿克谢尔的比分是111比236。如果实验室里的混乱局面不打搅他,他就要在这局游戏中获胜了。

他挪动一子(马一进二),闭上双眼,寻找着那份沉静而平和的感觉,沉入心海。十三分钟后——卡波夫为此目的而挂在牢房外面的钟是这么告诉他的——他转醒过来,睁开眼睛。

阿克谢尔的皇后躲开了。巴奇的手边放着一张纸,上面有蜡笔留下的绿色字迹。

“剪头发?我不介意。”纸上写着。巴奇抓过背后的发梢,拉倒面前仔细查看。他还记得布鲁克林的女孩儿们曾谈起过头发分叉的问题,该死,他的头发分叉得厉害,长度已经接近腰间。他从头发后面看人的模样让九头蛇守卫们汗毛倒竖,他们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其中一人给了他一根皮筋。

他既不关心自己的发质,也不在乎它们变得有多油腻;这是他判断时间的唯一方法。据他所知,他的身体似乎不会变老,甚至没有任何改变,他咬掉自己的指甲,不给他们拿着指甲刀靠近他的借口。通过头发长度,他勉强判断出现在是1948年。

但没过多久,一名守卫就拿着剪刀走向牢房。巴奇长叹一声,看起来他在是否剪头发的问题上别无选择。真是完全没想到呢。

九头蛇士兵打开牢房走了进来,一脚踢翻棋盘,棋子飞向四周。巴奇立即爬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把他知道的所有德语脏话都骂了个遍。对方抓住他的手臂,剪刀扎上他的肩膀。他大叫一声;守卫推开他,拽过巴奇松松垮垮的马尾,照着皮筋上方就是一刀。长及下颌的碎发散落在巴奇颊边,对方转身就走。马尾辫依然绑着皮筋,无精打采、可怜兮兮地躺在地板上。

他盘腿坐下,满腔愤懑。巴奇抓过纸张和蜡笔,翻过来在空白处写道:“被迫剪了头发。守卫毁了这局棋——对不起。”

*

他们拿着针筒向他走来。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对他使用药物了。想到自己可能面临的结果,他甚至有点跃跃欲试。现在是1948年,他已经在笼子里呆坐了将近四年。再痛苦的死亡他也会欣然接受,只要能摆脱这份无聊就好。

*

 恢复清醒时,他在工厂的另一个房间里。他从未来过这个房间;墙面和天顶不是他习惯的灰色,而是一片鲜红。

他独自一人躺在一张桌台上。但他并未被绑住。药力刚一消失,他就立即翻身下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对新房间的好奇战胜了自我保护的本能,尽管知道阿克谢尔会让他留在原处,巴奇还是沿着一排柜台向他所找到的第一扇门悄悄走去。

他推开门,看见一群身着白大褂的男男女女。令他惊讶的是,这些人都没带面具——除了他逃跑时在苏联火车上遇到的那些人,巴奇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卡波夫之外的面孔了。

一个男人发现了他,快速说了句俄语,另一个男人立即将枪口对准在他身上。

“太好了。”看着对方的手指在他眼前慢慢扣下扳机,他兴奋地想。终于。

但击中他胸口的并不是子弹,而是一根电线。转瞬之间,电流窜过他的全身。他想要跪倒在地,但一条腿失去了平衡,他向前扑倒,残肢率先着地。一阵剧痛袭来,他昏了过去。

*

再次清醒时,巴奇正坐在一张椅子里。他的双手被铐在扶手上,手铐的材料一定和史蒂夫的盾牌一样,不管他怎么挣扎它们都纹丝不动。他在椅子里扭来扭去,努力集中精神;这时他才注意到,有个男人正站在他面前,用手电筒照着他的双眼。

“你是谁?”男人问道。他退开一步,任凭巴奇环视四周。

“你是谁?”巴奇反问。他从没见过这个男人,卡波夫也不见踪影。想到自己又变成了别人的囚犯,他不禁怒火中烧。

“我是你的新主人,亚历山大·卢金。”男人说。他语调轻快,不像卡波夫那样声音油滑。他好奇地打量着巴奇,无意摆出一副伪善者的面孔。尽管目光同样饥渴,却是出于和卡波夫截然不同的原因。

“詹姆斯·巴恩斯中士,32557号,来自107军团和咆哮突击队。”他对男人说道。对方冷笑一声。

“早不是了,我猜。很高兴认识你,巴恩斯。”说着,他走上前来,又开始检查巴奇的双眼。他身上带着某种燃剂的味道。“我和阿克谢尔聊过一段时间,我们相谈甚欢。他为你醒来之后到处乱走的行为而深表歉意。”

他当然会,巴奇暗忖。直到他从你的指缝间溜走的那天为止,阿克谢尔都是个完美的囚犯。根据巴奇和阿克谢尔的推测,每当巴奇无法保持顺从的时候,他们的意识就会召唤阿克谢尔出现。

卡波夫和九头蛇士兵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于是严密监视着阿克谢尔,监视着他和巴奇之间的交谈。巴奇不知道他的新“主人”——无论他究竟是各方神圣——是否了解阿克谢尔的本性。

他由衷希望对方一无所知。

“只想知道我在哪儿罢了。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他问道。手电光几乎快把他闪瞎了。

“你以为自己在哪儿,巴恩斯?”卢金问道。巴奇眨了眨眼,不知道这个问题意义何在。“你以为自己还被关在卡波夫那座不上档次的厂房里?”

“我出来了?”他脱口而出。卢金再次冷笑。多年以来,巴奇无时无刻不想逃离那些实验室,逃离那间牢笼;他真的在失去意识的时候离开那里了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没错。你在我的厂房里。卡波夫霸占了你太久却毫无成果;现在你归我所有了。”

“我在哪儿?”他质问。

“张开嘴。”卢金对他说。巴奇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脑袋开始放空,但卢金只用手电照了照。“你的牙都烂了。蛀得厉害。你不觉得不疼吗?”

“我在哪儿?”巴奇再次询问。没错,他的蛀牙的确很疼;但这无关紧要。

“离你之前所在的地方非常远。但还在苏联。”卢金添道。

“我之前在哪儿?”

“就在莫斯科郊外。那个白痴。”巴奇的心跳加快了。一直以来他都被关在莫斯科附近。莫斯科里有座美国大使馆,不是吗?还有可以供他藏身的人群。以及便利的交通。

“放心,我们现在已经远离德国人了。”巴奇皱眉。

“你——你不是九头蛇的同伙?”

“谢天谢地,不是。我们和九头蛇已经没关系了。你一直都是我们的财产,但你现在直接受X部门管辖。”他关掉手电,转身离去。

“会有人来给你拔牙,巴恩斯先生。”他转过头来。

“等等,哪颗牙?”巴奇叫道。

“所有牙。”这就是答案。

*

 “拜托,你们得给我张纸,我好给他留个信。”两小时后,当两名苏联科学家带着着一把钝头老虎钳出现在他面前时,巴奇恳求道。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没带笑气。“求求你们,你们不能让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一颗牙都不剩,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在后仰的椅子里不停挣扎,科学家们却置若罔闻。其中一人用某种机械装置碰了碰他,电流窜过全身,一如从前。趁着他身体不受控制的时候,他们掰开他的嘴,将某个东西推到他的上下槽牙之间。

巴奇用英语和德语大声咒骂,并希望自己也会说俄语;但他们还是把那个东西放了进去,转动曲柄让支架张大。他觉得疼,但他们甚至还没开始拔牙呢。

科学家们使用俄语彼此交谈,带着嘲弄的语气提及卡波夫的名字。然后,他们用老虎钳夹住了他一颗发黄的门牙,使劲一拔。

他尖叫起来。他们拔掉另一颗门牙。他不停尖叫。

他在一间卧室里悠悠转醒。房间明显还是个牢房;门上焊有栏杆,没有窗户,角落里装着个低矮的金属厕所。

但还有一台收音机。一张床。床上铺着床单。一个放了几件衣服的柜子。

以及许多……苏联玩意儿——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一张约瑟夫·斯大林的画像,加了框后挂在墙上。一面新月镰刀旗。还有几本书,但全是俄语的。

他开始构想所有可能的自杀方式(床单可以用来上吊;地板上的钉子能切开血管;画框上的玻璃也可以)。但他首先向着收音机径直走去。

他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收音机了。这台收音机质量不错;木制外壳上嵌着闪闪发亮的旋钮。他抚摸着指示频道的塑料针,然后打开开关。

一串串俄语扑面而来。没有音乐,只有人声。一个男声,听上去愤懑不平。

巴奇转动旋钮,寻找一个播放音乐的频道。直到机会出现在他面前,巴奇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怀念音乐。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播放苏联儿童歌曲的频道。他不知道他们在唱些什么,但歌声优美动人,不像其他频道里的成年人听起来那么痛苦。巴奇靠在墙边,一边深呼吸,一边聆听着孩子们的歌曲。

实际上,他因此而潸然泪下。除了遭受折磨时不可控制的生理反应,这是他在得知史蒂夫的死讯后第一次流泪。

他听了三首歌,一段广播突然插了进来。到了他该和阿克谢尔交换角色的时间了。他抓起一本书,正打算用书页写信,却突然发现有一本书没有书名。

他拿起那本绿色书脊的书翻开,看到里面的书页。空白的书页。那是本日记,足有几百张白纸。

巴奇决定碰碰运气,开始四下找笔。他在柜子顶上找到一根铅笔。

“阿克谢尔,”他坐回地面,开始写信,“牙齿的事很抱歉。我们还怎么吃东西?他们把我关进这个房间——哇哦,都是因为你他们才这么做的,对吗?这儿还有音乐呢,听。”他将铅笔夹在日记里当做书签,背靠墙壁合上了双眼。

再次清醒时,他又回到了实验室里。这次他没被绑住双手。他看见卢金站在一张试验台面前阅读着某些文件,于是开口问道:“他来这儿多久了?”

他的牙床依然疼痛难忍,但这无关紧要。麻烦的是他说不出话来,就好像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正坠着他的嘴,让他无法移动下颌。

他的问题在出口之后变得含混不清,卢金抬起头来。

“表明你的身份。”他下令。

“巴-伊。”巴奇只能说到这种程度。说真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巴恩斯先生。你有了新牙。比给手臂寻找替代品要容易得多,但我们还在努力。”巴奇眨了眨眼,用他没有舌尖的舌头舔过嘴里冷冰冰的塑料假牙。

巴奇不习惯遇到好事。这令他感到本能地感到怀疑。但无法否认,当卢金提起他的手臂,巴奇的心跳依然加快了。

多年以来,变成残疾的事实一直折磨着他的灵魂——当他静静享受一人独处的短暂时光,感到自己依然拥有灵魂的时候。

有时候他依然想回家。他知道这不可能,但正因如此,他才可以心安理得地让史蒂夫出现在那些幻想里。这是个没有事实基础的梦,他日思夜想、魂牵梦绕。

然而,无论想象中史蒂夫见到他有多么高兴,却总会避开他狰狞丑陋的断肢。巴奇的头脑和身体都不再正常,这想必会让史蒂夫心生厌恶。

正常人有两条胳膊和两条腿。正常人不会时时思索着自绝于世的最佳途径。正常人绝不会突然切换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格,使用完全不同的语言,拥有完全不同的惯用手。

如果史蒂夫看见现在的他,他还会是巴奇的好朋友,但仅此而已。他们在布鲁克林的燥热夜晚——噪音从窗外远远飘来,巴奇将脸埋在史蒂夫的颈后,不敢发出一丝响动——在欧洲各地的废弃建筑和单人掩体里暗暗滋生的情愫,都不会再让史蒂夫产生任何兴趣。

他有充分的理由;巴奇从不曾——并不会因此而责怪史蒂夫。就算卡波夫没有碰过他,他也已经肮脏不堪了,不可能符合史蒂夫的期待。史蒂夫不是——史蒂夫生前不是圣人。抛开那些正义的信念,他依然是个普通人。

巴奇意识到有更多科学家出现在他面前,操着俄语对他呼来喝去。他猜他们想带他走,于是起身跟了上去,一边说着“我不懂俄-乙”,一边离开了房间。

转过墙角时,他看见卢金向他露出微笑。

巴奇回到他舒适的牢房中,瘫倒在床上。床垫又薄又硬,但他也没奢望过鸭绒垫。这比他睡了好几年的肮脏木板要好上一百倍。

他看见日记本扔在床边的地上,于是捡了起来,想看看阿克谢尔有没有给他回信。他想知道阿克谢尔花了多长时间来习惯移植的牙齿,它们疼得要死,但从长远来看却不失为好事一桩。倒不是说他从镜子里见过那副旧牙蛀成了什么样,但他记得自己的嘴里一直弥散着下水道的臭味。现在则是化学药剂的味道。

铅笔夹在日记里,标记着位置。他翻到那页,看见了阿克谢尔的字迹。它们几乎是立即就扼杀了他刚才近乎愉快的心情。

不要相信苏联人。好房间、新牙齿。他们必有所图。你觉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巴奇知道,他和阿克谢尔的通信必然受到了监视。他用右手拿起铅笔,在阿克谢尔的留言下方开始回信。相比之下,他的字简直惨不忍睹。

“深有同感——别相信他们。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目的。也不知道卡波夫的目的。等着瞧吧。”

等他下一次从阿克谢尔换回巴奇时,他在日记里看到了更多留言。他嘴里已经完全愈合了,由此可以判断出他至少已经沉睡了一周。

“他们不断询问卡波夫是怎么创造我的。试图向他们解释,卡波夫没有创造我,是你创造了我。他们就是不明白。”

巴奇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他咬住磨钝的铅笔头,想了一会儿才开始回信。铅笔的石墨粘在了假牙上面。

“我觉得他们是想给你洗脑。那似乎也是卡波夫的计划,但没什么用。”

“给我洗脑?如果你不合作,我就可以给他们卖命?”阿克谢尔回信。巴奇突然意识到,迄今为止还没人试图让他为苏联效力。大多数时间他都呆在牢房里,一天两顿饭,刷刷新牙、听听音乐。有时候,科学家们站在门外用俄语对他说话,他耸耸肩膀,充耳不闻。

“有可能。你绝对比我容易改变——无意冒犯。”

当天晚些时候,他被带到一间会议室里,卢金也在。他坐了下来——没戴镣铐——卢金隔着一张红色长桌坐在他对面。

“你打算对我和阿克谢尔做什么?”巴奇开门见山。卢金捏了捏鼻梁,露出一副这就已经忍无可忍的表情。

“阿克谢尔比你有礼貌多了。”他对巴奇说道。

“你看,我们知道自己不是来这儿做客或接受牙医治疗的。告诉我你们的目的。你不明白——我们没准儿还会欣然配合呢。”卢金翻开一摞文件,令巴奇惊讶的是,他在打印着俄文的记录旁边看见了自己的照片。

该死;他看上去糟透了。气色灰败、头发油腻、皮肤苍白。回想一下,他曾经可是个英俊帅气的家伙。

“事实是,巴恩斯先生,我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卡波夫倒是目的明确,但他并未达成目标。我们正在收集数据,以确定我们是回到最初计划,还是继续进行卡波夫的研究。顺便一提,”他边说便从文件里抽出一张纸,“你可没有合作的记录。”

“我可以尝试。”巴奇坦言道。卢金哼了一声。

“的确,我对你的尝试很有兴趣。根据阿克谢尔的说法,他就是从你的‘尝试’中诞生的。你同意他的判断吗?”

面对他们的处境,阿克谢尔拥有比巴奇更敏锐的直觉,因为正是这种处境促成了阿克谢尔的诞生。巴奇将时间用来怀念史蒂夫的肩窝,阿克谢尔则将时间用来思考他们的境遇。

“如果阿克谢尔这么说,那我同意他的看法。”

“阿克谢尔会说德语,你却不会,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你认为他是怎么学会的?”

这个问题巴奇也没想太多。

“我不知道。阿克谢尔出现之前,我在一群德国人中间呆了差不多一整年。但我一直没学会该怎么用,直到我可以向阿克谢尔提问,由他帮我翻译为止。”

“你从未试着学习过他们的语言?”

“没有。”卢金指尖相抵,撑住下颌。

“你看,这点很重要。我们觉得有两种可能:你的潜意识学习并记住了这种语言,阿克谢尔对它加以利用;或者,阿克谢尔一直都在,一直都在聆听。”

当然,巴奇其实也不曾掌握阿克谢尔出现之前的所有时间。他睡了太久、迫于痛楚昏迷了太久、因为无所事事而在意识的夹缝中漂浮了太久。

“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意识到阿克谢尔的存在的?”

“在机器上。”卢金示意他详细说明。“唔,他们有个电击器,不连着身体,连着脑袋。然后他就逐渐出现了。”但他记得卡波夫在那之前就见过阿克谢尔,而当时的巴奇甚至宁愿卖掉自己的母亲,只为逃离那张桌台,逃离那个男人。

“有意思。”卢金说道。巴奇实在是难以苟同。“所以,我假设你当时希望配合,以求结束折磨,阻止卡波夫的……特殊对待。”巴奇在卢金的目光下望向桌面。他不知道卢金是不是了解卡波夫对他做过的事。

“因为想要合作,你创造了一个合作的人格。了不起。”他边说边按出笔尖,在文件上记录着什么。

巴奇不是科学家;他连高中都没毕业。但他觉得卡波夫说得不对。事实上,他也会合作,正如阿克谢尔也会不合作。阿克谢尔不是个平面化的形象;他是个人,没有那么简单。他绝不简单。

更重要的是,阿克谢尔是一面护盾。当剧烈的痛楚和残忍的对待令巴奇无法忍受时,阿克谢尔就会冒出来接管身体。巴奇从未怀疑,阿克谢尔来自于巴奇意识中的裂纹深处。

但他并未把这些告诉卢金。他被带回牢房,打开收音机。一名科学家指着收音机向他挥手,试图对他说话。

“听不懂。”巴奇说。对方还是滔滔不绝。

*

 巴奇百无聊赖地翻开一本俄文书,听着收音机里的演讲。虽然很可能并不是现场直播,但来自话筒里传出回音,人群欢呼个不停,巴奇不难判断节目的性质。

他正忙着研究那些斯拉夫字母,试图找出重复的部分。他能分辨出其中像是“the”和“a”一类的单词。

栏杆外监视他的守卫似乎对此深以为然。终于,巴奇合上了书页;他感到疲惫,决定睡上几个小时。也许阿克谢尔会浮上来,也许不会。

守卫向他大喊。巴奇睁开双眼,蹙起眉毛。

“怎么了?”他知道这些人也能说一点儿英语。

守卫打开门锁,进入房间,拉着巴奇的肩膀将他推向地面。

“你他妈的干什么呢?”巴奇叫道。两名科学家走进屋中,其中一人扛了根铁棍,棍子一头连着条铁链,一只金属球挂在链子的底端。它让巴奇想起不带刺的连枷。他讨厌那东西的长相。

前一名科学家捡起书本,重新塞给巴奇。巴奇困惑地接过来翻开。他靠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继续看书。科学家们放松下来,却并未离开房间。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开始使用俄语轻声交谈。巴奇抬头倚住身后的床面,暂时合上了双眼。

流星锤打在他下巴上,他觉得半边脸都被打碎了。他尖叫着捂住碎裂的下颌,在嘴里尝到鲜血的滋味。他们向他大叫,他一头雾水。他重新合上眼,但铁球又打上他的肋骨。

*

巴奇清醒过来,坐在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里。旁边还有两名科学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团破布。他的脸和肋骨依然疼得要死。能蜷在床上睡一会儿该有多好啊。

他将头垂向胸前,小心不碰到受伤的下巴。他们给了他一耳光,打在他开裂未愈的颌骨上。

他的新牙比真正的牙齿锋利,每次像这样被揍时都会切破他的口腔。血涌进嘴里,溢出唇间,将衬衫的前襟染得一团脏乱。

他睁开眼,他们停下手。

他闭上眼,他们踢他下身。

好吧,他明白了。睡眠剥夺。他在军队里听说过这招,只是卡波夫没用过罢了。

*

两天之后,即便是他血管里的血清也无法再继续发挥功效。他一刻也撑不下去了。他食不下咽、精神涣散,不断在巴奇和阿克谢尔之间来回切换。阿克谢尔也得不到睡眠,但他们至少能轮流来承受这些。

当痛楚也不能让巴奇保持清醒之后,他们将他拖下一条长长的红色走廊,拖进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房间。这想法令他发笑。这地方的大多数房间他都没有见过。

他们把他带到一张低矮的台面上,他刚一踏上去,台面就开始移动。它缓缓挪向前方,巴奇也步履蹒跚地跟着走。房间里站满科学家,手持电击设备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他又明白了:他必须不断移动。

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但他估计自己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合上过眼了。他们终于把他带回会议室;他拖着两条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走路。

“请坐,巴恩斯先生。”卢金对他说。他刚想到“坐”这个字,就被人扔进了椅子里,像是在扔一块死肉。“我想和你谈谈,在我说完之前你不能睡着。”巴奇闷哼一声。

“从现在开始,巴恩斯和阿克谢尔对我来说都是毫无用处的。他们为因为自己的无用而受到惩罚。这次经历还只是个开头,你将会面临着许许多多类似的待遇。”巴奇向前倒去,一名科学家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拉回坐姿。

“只要你能发展出第三个不同的人格,他就会得到款待。他会有充足的食物和大量的独处时间。他甚至还能得到音乐唱片。”卢金像叙述事实一般对他说道。巴奇后悔让他们发现音乐对他而言的意义。

“你和阿克谢尔在这儿不会好受。瓦尼亚则不同。”

“谁是瓦尼亚?”巴奇犹豫不决地询问。

“瓦尼亚是我们即将创造的人格。”巴奇花了半天才理解他的话,然后他大笑起来。从卢金的神情上来看,他想必笑得像个疯子。

“你想造出另一个人格。”他含混不清地说。卢金轻轻点头。“人格又不是植物。我他妈不能想发芽就发芽。”

“我们研究了卡波夫的方法。”卢金开口,而巴奇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

不久之后,他清醒过来,很明显并未得到充足的睡眠。日记放在床边,他翻开日记,看见阿克谢尔在上面打了一串问号。

巴奇呻吟着抓起铅笔。他理清思路,尝试向阿克谢尔解释他们的遭遇。

“卢金想要创造出第三个人格。通过折磨我们的方式,就像我创造你的时候一样。要是那人格能帮到我们,我绝对双手赞成,但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听见大门敞开,于是抬起头来,看见一排手持真枪的科学家。

“我不跟你们走。”他说,希望他们能直接给他一枪。

其中一人真的这么做了;一枪打在他脚上。他们把他拖出房间,他挣扎尖叫,鲜血在走廊的红色地面上一路铺开。几乎看不出来;巴奇觉得这并不是重点。

他的生活变成了一个无穷无尽的循环。

首先是疼痛,大量疼痛。

然后的阶段要短暂得多。卢金会来看他,谈论着伟大的苏联母亲,谈论着属于所有人民的面包和繁荣,谈论着斯大林的经济贡献和政治功勋。他用苏联音乐、书籍和食物来诱惑巴奇,而巴奇对他的所有看法都一概同意;没错,苏联真是棒极了。的确,能成为苏联公民是他的骄傲。当然,他歌颂苏联的一切。但他们想要的并不是巴奇的忠诚。

*

他们把他关进笼子沉进水里,直到他陷入昏迷。然后他们又赶在他溺水之前将拉出来。他们不断重复这个过程,有时候一连重复数十次。

他们撬开他的嘴,把一条管子捅进他的咽喉。他们给他灌下一升又一升水,他觉得自己胃壁开裂,看到自己身体变形。

他们将楔子对准他手指和脚趾的甲缝,用力往里插。他们用老虎钳夹住他的手指,拧到他指尖渗血。

他们在他身上倾洒强酸和某种粘稠灼热的液体。

他们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把他吊在房梁上。

他们把他关进尖钉遍布的房间,一站就是好几天。当他终于缩成一团失去意识时,钉子就会像荆棘一样刺进他的身体。

他们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地播放高频噪音。他们戴了耳塞,而巴奇则只能抱着脑袋大声哭泣。

有一天,卢金给他看了一张清单,上面列满了他们所知的全部“劝说方法”。他所经受的还不足十分之一。他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只除了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满足他们的要求。

*

“你为什么还要抵抗?”好几个月之后,卢金问道。

 巴奇从地上抬起头来。他整个后背的皮肤都被剥了下来,现在刚开始重新结痂。卢金迈步上前,抬起一只脚踩住他的背,用力碾压。

巴奇变成阿克谢尔,几分钟后又变了回来。阿克谢尔正在经历着和巴奇一样的痛苦,有时候他也一样无法承受。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沟通过了,但残忍的折磨和求死的欲望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我做不到。阿克谢尔是个意外;你们做得远比卡波夫要多,却还是没有出现新的人格。”巴奇说道,就好像阿克谢尔刚刚不曾出现过一样。

“我不接受。”卢金回答。巴奇第一次从他的声音中听到恐惧。他常常对卡波夫的结局感到好奇,希望他死得惨痛而卑微;他想知道卢金是不是也会任人宰割。他也想知道幕后之人又是何方神圣,他——或是他们——为什么如此急切地想把巴奇洗脑成一名共产党员。

也许是为了向全世界宣布,苏联也成功制造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超级战士血清。

“我是个失败的实验品。你们应该杀了我及时止损。”他眨了眨眼,突然冒出一个新念头,“对,杀了我,解剖我。找出问题所在。”

“你以为我们只有等你死了才能解剖你。”卢金冷笑。巴奇放弃了,趴在地上昏昏睡去。

他终于迎来了真正的睡眠,因为他做了个梦。他现在几乎不再做梦;他的潜意识一定知道,有关史蒂夫的回忆和幻想,即便是最最清白无害的那种,也比X部门加诸其身的所有折磨都要更加痛苦。因为他终将醒来,回到现实生活之中。这太痛苦了;还是根本不要做梦的好。

然而,在这个梦里,巴奇穿行在布鲁克林的街道之间。和现实世界恰好相反,梦里空无一人,而他正在寻找着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有些街道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有些则混乱而模糊,来自于梦境本身。他来回绕圈,四下搜寻。他想要出声高喊,却不知该呼唤谁的名字。

他走进一条小巷,小巷连接着更多小巷,形成一条漆黑的通道。他心如擂鼓。他要找的东西也许就在这里。

他看见一个身影蹲在一堆木箱后面,于是走上前去。对方抬起头。是巴奇,筋疲力尽、饱经风霜的巴奇,长发披在背后。他在那人面前蹲下来,震惊地发现他的双手戴着镣铐。

“你不是我正在找的人。”他听见自己说道。

“你在找谁?”另一个巴奇问他。此时此刻,巴奇突然知道了答案。

“金发的孩子。这么高。”他用手比了比,“腰细得用手就能握住。他好像就在附近,又惹了一身麻烦。”

“我没见过他。”对方说道,“我能和你一起去找他吗?”他明亮的双眼中闪烁着急切的光芒。

“不行。”巴奇毫无理由地拒绝了,“你又不认识他。再见。”

他起身离去,继续寻找,感觉上好像找了几十年。

醒来之后,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正趴在床上,以免伤到被剥了皮的后背。饥饿的刺痛让他肠胃痉挛。

他一动不动,回想着他的梦,回想着他想要见到史蒂夫的强烈渴望。就算这会让他醒来之后更加痛苦,他还是对那短暂的一瞥充满向往。

他回想起他在梦中遇见的男人,另一个巴奇。他只记得他的长发、口音,以及——

“该死。”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看见日记就放在书架上,于是一把抓过来匆匆翻看。

阿克谢尔并未留言。他用颤抖的手抓起铅笔开始写字。“你有没有梦见我出现在一条小巷里?”

后来,巴奇被打断了双腿拖回牢房,看见日记就放在床上。他用手臂爬上前去,在不压迫双脚的情况下攀上床沿。

梦到了。这说明了什么?”

巴奇也不知道,他只觉得这十分重要。但还没重要到能阻止他陷入昏迷的地步。

*

“你知道我们有多需要你,瓦尼亚。”当巴奇从阿克谢尔变回来的时候,卢金正在对他说话。

卢金一脸期待,直到巴奇开口答道:“还是我。等等,你成功了吗?”

卢金勃然大怒。“不。”他咬牙切齿。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会是什么名字的?”巴奇紧盯着卢金,目光迷离。他觉得自己的脸全肿了。不知道阿克谢尔遭遇了什么。

“他是我的造物。”卢金挺起胸膛。

“阿克谢尔不是任何人的造物。他生来就有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品性。他拥有一切。就算你们真的成功分裂出了一个新的人格,我也不认为你对他能有多少控制。”巴奇说道。其实他并非刻意挑衅,但卢金还是按下按钮,给他通电。

“听我说。”卢金说道,捧住巴奇的脸。他动作轻柔,但巴奇的整张脸都刺痛不已,好像被人剥了层皮一样。“听我说,瓦尼亚。”

“还是巴奇。实在对不起。”

“瓦尼亚,我知道你就在那儿。我需要你浮上来,出现在我面前。我们时间紧迫,亟需一名爱国者来推进我们的事业。我们需要你帮我们对抗西方。”他说,然后开始改用俄语。

听上去有点儿像“星条闪耀的男人”。阿克谢尔的确很棒,但巴奇可不想要个沉迷于共产主义的人格,就像他所认识的其他苏联疯子一样。

不出所料,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往巴奇的喉咙里插了一根导管,灌进某种液体。他觉得那种液体很可能关闭了他的大部分内脏功能,它沿着他的消化系统流过,将他变成一团散发着恶臭的腐肉。但衰竭的器官最终还是恢复了运作,他一连几个小时都在操着德语咒骂阿尼姆·左拉。

*

他无从得知究竟是哪种程度的折磨让巴奇的意识成功分裂,他只知道他们终于还是达成了目的。他清醒过来,所有折磨都已经结束了。

他不再感到疼痛(不那么厉害),身上也干干净净的(相对而言)。他躺在床上,身旁有一摞苏联唱片和一台手摇式播放机。日记本正面朝下放在他胸口。巴奇揉揉眼睛,将它拿了起来。

“你好。”上面写道,“他们让我在这儿留言,告诉你们我是谁。我是雅沙。他们还让我叫你们别出来。你们没有用,出来之后只会受到更多折磨。”

巴奇看见阿克谢尔已经作出了回复:“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身体。这是我们共同的身体。我们必须相互合作才能活下去。你是个共产主义者——你应该感到高兴。另外——你不是该叫瓦尼亚吗?”

阿克谢尔的留言让巴奇不禁微笑。他也添上了自己的一笔。

“刚才的是阿克谢尔;我是巴奇。这具身体最开始是我的。我生于1921年,你们都是新房客。我是个美国战俘。给我们自我介绍下。”

巴奇把日记塞到床下,翻看着身边的唱片。他架好一盘歌剧唱片,刚刚放下读针,一名科学家就冲到门口,开始敲打栏杆。他用俄语对巴奇说话,但巴奇没有回答,不知道自己的出现是不是会招来殴打。

对方意识到牢房里的人已经变成了美国士兵。但他离开了,并没有伤害巴奇。几分钟之后,卢金来到门外,隔着栏杆向内张望。

“巴恩斯先生。我没想到我们还会再次见面,但这样也好,让我谈谈吧。”

“你希望我消失。”巴奇说。卢金露出冰冷的微笑。

“对。我的确希望。你和另一个人格对我而言都毫无用处;我已经为苏联创造出了一把真正的武器。”

“他和你的要求一模一样?”巴奇嘲讽地问道,“他是个好同志吗?”

“几个月来我们一直在塑造他、调整他。”卢金说。巴奇觉得自己从未对身体失去控制这么长时间。他离开了几个月

“所以说,因为无法给我洗脑,你们就花了好几年——很可能还有大量金钱——打造出一个可供你们洗脑的人。”巴奇发出苦涩的笑声,“我血管里的一定流着些极为宝贵的东西。”

“如果本来就是一片空白,就谈不上什么洗脑了。”卢金说。

“什么都没有?白纸一张?”巴奇询问。

“只等艺术家尽情创造。”卢金确认道。

“哈,不错嘛。”巴奇边说边欣赏着唱片套上的插图,“其实他叫雅沙。”说完,他调高了音量。

“雅沙是个犹太名字;他不叫雅沙。”卢金高声说,努力盖过唱着颤音的女歌手。他听上去满腔怒火。巴奇耸耸肩,忍住一个微笑。

“我只不过是个信使罢了。看来他身上还有些需要你们洗脑重校的东西。”这句话为他换来了一顿藤条。

*

一段时间之后,巴奇在牢房里醒了过来。他没穿上衣。他低头打量自己,发现他长了点儿肉。在此之前,他瘦骨嶙峋的两肋总会让他不由想起1943年时关在九头蛇集中营里的战俘。

他看到日记放在柜顶上,打开一看,雅沙竟写了好多话。

“巴奇和阿克谢尔,展信佳。我是雅沙。或者依照其他人的叫法,我是瓦尼亚。但实际上我的名字还是雅沙。

“我很惊讶你是美国人。刚得知时我很生气,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想必正是他们的用意所在。他们将敌人化作武器,转而对付那些资本家自己。

“然而,虽然彼此为敌,我们之间的联系却令你我成为盟友。卢金同志希望我除掉你们两个,但这具身体最开始并不属于我,将它据为己有未免太过自私。

“他们告诉我现在是1951年,所以我们已经30岁了。我们来自何处?又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你们两个都经历了些什么?我知道他们在伤害你们,这实在非我所愿。

“这就是我们的交流方式吗?阿克谢尔是怎么出现的?我们能够决定由谁来控制身体吗?

巴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已经30岁了。这一事实令他震惊:不仅是因为他已经被关了整整六年,也是因为他从未料到自己竟能坚持这么久。即便是在他年少轻狂,自以为只要和史蒂夫在一起就无所不能、无往不胜的时候,他也知道世界对成年人来说有多么残忍。

然后,战争爆发了。

再然后,他落入了九头蛇的魔爪。

史蒂夫早已去世,而他每一天都在祈祷着死亡的降临。尽管如此,他却依然活到了三十岁,这太他妈不公平。

他心潮翻涌,不知该怎么回信。况且有些概念太过宏大,在他们受到监视的情况下,只靠纸笔实在是难以说清。

 *

巴奇再次清醒时,他穿着一件线条挺括的绿色制服。鲜红的翻领上镶有金色的五角星。他剪短的头发梳向脑后,上面涂有油膏。一条可怕的金属手臂从他左侧的袖管里探出头来。

他立即脱下外套,查看义肢。它很细,从肩膀延伸到手指,就像一根弯曲的音叉。肩膀处的手臂可以移动,但肘部无法自主弯曲。至于手指,它们更像是一排钩子。任何孩子都会被吓哭,任何成年人都会觉得不舒服。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它。

他又看了一眼那身制服,发现上面别了许多勋章。五颜六色的缎带和奖牌彰显着雅沙所受到的嘉奖。

“你干了什么,雅沙?”他自言自语,想到自己的身体被用来对付美国,他感到一阵反胃。从卢金告诉他的东西来看,美国和苏联正处于某种战争状态,但巴奇并不知道两国是怎么打起来的。

他翻开日记,看见一段来自雅沙的留言。

“八月十二日——前往苏联红军训练营。我已经得到了晋升,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他们告诉我,如果你们在我受训期间出现,就会受到残酷的折磨。所以请不要出来。

“十月九日——我已经从训练营回来了。最开始的训练很艰苦,但我努力锻炼,以恢复我的我们的身体机能。我见到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战士,并再次得到了晋升。谢谢你们呆在里面——你们现在可以出来了。

雅沙什么也没明白,不是吗?

巴奇脱掉制服,朝地上顺手一扔。他换上内衣和白衬衫,坐在床上开始回信。

“雅沙,我们出来之后才能给看到你的留言。恭喜晋升。他们都让你干什么了?我不了解他们和美国有何纠葛,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绝不是单方挑衅的结果。别全盘接受他们的说辞。我自己也不会不加选择地相信美国的所有政治宣传。你在军队里都干些什么?

“阿克谢尔,你还好吗?”

他爬下床,继续他的探索之旅。在雅沙参加马克思主义训练营期间,他显然又沉睡了很久。他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东西。

还真有。除了几本新书和几件新衣服,他还在一个抽屉里翻出了半盒香烟。他找到一个打火机,开心地用塑料假牙叼起一根烟卷,将打火机凑近烟头。

他已经超过五年没抽过烟了,肺一阵灼痛。但那是由他自己选择的痛苦,而这让他感到惬意。他在皱巴巴的制服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任由烟雾缭绕在那团织物纤维上。

一个科学家走到门边,用俄语向他大吼大叫。

“我是美国人。”他心不在焉地说,头也不抬一下。说实话,他并不介意立即变回雅沙。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开始折磨他,他没什么理由必须留在上面。

抽完烟,他觉得自己已经呆够了。他坏笑着在制服上面碾灭烟头,闭上双眼,沉入意识深处。

当他再次睁眼时,科学家们拿着棍子走进房间。他移动过,现在的位置离床边更近,而日记就摊在膝盖上。

“我觉得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上面写着,“但我同意巴奇的意见。雅沙,我不是美国人,但我依然希望你能认真思考苏联人告诉你的话。我并不是说你该为某一方效力。我只想说,记住他们告诉你的话,再结合你所看到的现实来作出判断。

“还有,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长出了肌肉的感觉真是不错。”

虽然阿克谢尔叫错了人,但他的留言还是让巴奇大笑起来。科学家们将他团团围住,举起棍子。

“别,给我一分钟,我这就把他叫出来。”他说。他们照打不误。

*

再次醒来时,巴奇又穿上了制服。在麻烦上身之前,他急忙翻开日记。

“谢谢你们的建议,但那并无必要。我自己也有所见闻——我知道,我在郊外的见闻并不全都符合斯大林同志的话。”

如此说来,他又出去过了。巴奇暗忖。幸运的家伙。

“内心深处,我知道这就是事情的本质。让人们摆脱局限去追求一个更高的境界并不是短期之内可以达成的目标。我们正在进行的转变不可能在转瞬之间一蹴而就——它需要努力、需要奋斗,有时也需要人们为之作出牺牲。

“残缺的手臂限制了我的能力,我不能像其他战士那样接受训练。他们告诉我,巴奇曾经是一名狙击手,我对此倍感钦佩。但就算真如他们所言,义肢的功能得到改进,动作变得更容易控制,我也并不认为自己拥有使用枪械的天赋。由此可见,人人平等并不现实,虽然我知道这正是我们的目标。我的准头也不怎么好。

“实际上,我更像一个装饰。他们用我来鼓舞士气,尽管我并不参与实战。我希望能作出更多贡献。巴奇,你是不是一名重要的美国战士?他们说我广为人知,单是我的身份和我为他们而战的事实本身就能让人们在我身后团结奋战。我猜苏联人曾经很怕你。”

巴奇把这些话又读了一遍。所以雅沙……他就像奔赴战场之前美国队长,只不过是个共产党版。这一事实令他五味杂陈。雅沙不会也不曾战斗;他是个精神领袖。几年来,他们一心想要从巴奇支离破碎的大脑里分出一名超级士兵,最终却得到了另一个星条闪耀的男人。

当然,美国队长的副官现在为他们而战,这对苏联人而言非同小可。巴奇希望这消息能漂洋过海,让对岸随便派个什么人来结束他的痛苦。

一连几天巴奇都留在上面。他确定自己很快就会被拖出去遭受折磨,直到雅沙回来为止。但他随口对卢金说道,“你们得让他休息一会儿。他刚出现还没多久,你们不能指望他现在就做好了接管一切的准备。”卢金犹豫了,竟真的放过了巴奇,而巴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道中了真相。

*

再次醒过来后,他的义肢被升级过了。现在的手臂要粗壮得多,和真的很像。肩膀上还画了一颗红星。货真价实的红星闪耀。他暗忖。

他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能够移动手指,不由大吃一惊。它们动作笨拙,在他第一次尝试时把香烟夹得粉碎。他练习了好几个小时。等他再次翻开日记,巴奇几乎不敢相信他又能用左手写字了。

“如你所见,我们有了一条新胳膊。它比原来的那条高级得多。它本应帮助我变成一名出色的战士。

“不幸的是,我的猜测是准确的。我不能像巴奇一样狙击目标,他们十分愤怒。归根到底,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士兵,我宁愿和人们讨论斯大林同志的理念构想和社会主义背后的基本哲学。我看过很多这方面的书,是个雄辩的演讲者。但卢金同志对此并不满意,他们开始威胁我。

“我难以接受我在苏联红军和共产党内见到的自私行为,他们本能让更多人受益才对。我指出这点,却因此而遭到惩罚。我看不清自己应该何去何从。我知道你们和我不同,但扪心自问,我该如何是好?”

巴奇的确有个建议,但他不敢想象雅沙公然反抗苏联人的后果。他们总不会……他们总不能尝试制造第四个人格吧?

他左思右想,想了好几个小时,然后用他的金属手指抓起铅笔。他写道,“要坚强。”此后他辗转反侧,直到沉入意识深处为止。

 *

 他清醒过来,被绑在台面上。卢金俯视着他。日记被他抓在手里。

“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听话了。”他冷笑。他几乎把日记按到了巴奇脸上。巴奇看到了自己的留言,“要坚强”三个字上被画了圈,很可能是出于阿克谢尔之手。

“我什么也没干。”巴奇立即说道。他的肌肉抽痛不止,不知刚才遭受折磨的人是阿克谢尔还是雅沙。“你们把他教得太好了。他成了个完美的共产主义者,而贵国的所作所为显然不合标准。”

“你和那个德国佬一直在怂恿他。”卢金用力合上日记。他瞪了巴奇一会儿,狠狠给了他一耳光。一时之间,他们两个人都一言不发。

“你不知道,”卢金捏着鼻梁,“我们为这个项目投入了多少。多少时间,多少资源。现在一切都陷入了麻烦。”

“难道我应该同情你不行?”巴奇难以置信地说,“很抱歉,你对我的折磨还不够多,要不然就是折磨的方法有问题,所以我才没能变成你想要的苏联超级战士?不是搞笑吧?”他仰头一笑,“我永远不会同情你。我希望你的主子会因为你的失败而把我们一起干掉。”

卢金怒目圆睁。巴奇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言中了失败的后果。他的微笑扩大了。

“毫不同情。”

“结束了。”卢金喝道,将日记扔到一旁。巴奇看不见它掉到了什么地方。“你们的交流到此为止。等待你和阿克谢尔的只有折磨;瓦尼亚才是唯一一个有机会从这张桌子上下来的人。”

“他的名字还是雅沙。”巴奇反驳,“你这么做不会有任何结果。就连我也知道,我们在折磨下切换得更快。道理很简单;我们都会趋利避害。所以要是你连雅沙也一起折磨,他只会经常消失。说真的,伙计,作为一名邪恶科学家,你的水准应该没这么差。”

他的傲慢无礼为他换了十多次电击,直接电在他的生殖器上。

*

卢金说到做到,巴奇每次都在桌子上醒来。他总是浑身疼痛,并由此得知雅沙从未屈服。

巴奇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其他人格也许都比他本身优秀。很显然,阿克谢尔更加聪明;他们最为成功的一次逃跑行动就是出自阿克谢尔之手,却被巴奇搞砸了。他也更加随和。从他们的对话来看,阿克谢尔更加善良。除此之外,他无疑还比巴奇更加热心,愿意为另外两个人格提供帮助。

雅沙则秉持着一份令人惊奇的原则。巴奇认为他的话大多都狗屁不通,但雅沙对此深信不疑,并情愿为之承受折磨。和其他两个人格不同,雅沙完全可以逃离苦海,但他没有,因为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是正确的。苍天在上,他让巴奇想起史蒂夫。

然后是巴奇。但巴奇又为他们贡献过什么呢?他倔强得像头驴,而这从没给他们带来过任何好处。他是名出色的战士,却早就离开了战场。他拥有过去的记忆。这就是他的全部了。

他突然想要和他们说话。苏联人已经一筹莫展,以后也不会取得任何成果;面对失败,卢金似乎不知该如何处置他们。他们必须做出新的尝试。他们必须齐心协力,找出结束这一切的方法。

失去了日记,他们又要怎么做到这点?

巴奇思索了好几天。他罕见地做了梦,梦见将史蒂夫拉进怀中,闻着他身上墨水和黑铅的气息,属于史蒂夫的特殊气息。醒来之后,他记起了不久之前另一个关于史蒂夫的梦。

他记得自己寻找史蒂夫,却一无所获;相反,他找到了阿克谢尔。

他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但他还是开始尝试,在脑海中呼唤其他人。当他被殴打、被电击、被刀割的时候,他很难集中精神。而折磨结束后的时间却值得利用:他躺在原地,痛楚像一条厚毯包裹住他的全身。

他从阿克谢尔开始,因为他们认识更久,以前也有过接触。他放空思绪,脑中一片木然,然后向阿克谢尔发出呼唤。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阿克谢尔,”他的意识高喊,“拜托,来我这儿,我有话想和你说。”他什么也没听见,只有脑壳因为疼痛而嗡嗡作响。

再次尝试时,他沉向意识深处,逐渐进入人格切换之前那种漂浮般的宁静状态。就在他彻底进入那种状态之前,巴奇有意识地向后退去。他想象着他在梦中见过的阿克谢尔,试图和他交谈。但他觉得自己只是控制着那个想象出来的阿克谢尔自言自语罢了。

他把浮上来的每一天都用在这种尝试上。他试了很久,却毫无进展。

最后,他想到可以试着返回那条小巷。他放松疼痛的身躯,幻想自己正缓缓走在布鲁克林渺无人烟的街道上,和梦里一样。他在砖石小路上踽踽独行,转过一道又一道弯,望向每一个木箱和每一个垃圾桶的后方。 

某天,他就这样在意识中信步游荡;他抬起头来,看见一座旧时的建筑伫立在他面前。他看见了他和史蒂夫一同分享的公寓,房间里似乎还亮着灯。

他走进大门,走上台阶。现实中,他心跳加快,而梦里的他想知道史蒂夫是不是在家。他握住虚幻的门把,略微一顿,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如果史蒂夫就在里面,如果巴奇可以看他一眼——那固然美好,却帮不到他,也帮不到其他人。他需要阿克谢尔出现在房间里。他需要和阿克谢尔交谈。阿克谢尔,你一定要在。

他回想着他所知的关于阿克谢尔的一切。他抓紧公寓大门的画面,同时令自己的意识退向后方。求你了,阿克谢尔。

他推开门,阿克谢尔蜷缩在一张快要散架的床上。

“巴奇?”他困惑地问道,打量着狭小逼仄的房间。

“阿克谢尔。”他轻声说。随即,一切都陷入黑暗。

*

他知道他成功了。他知道他打破了某种屏障,和阿克谢尔说上了话。但他同样知道,他无法在保持连接时控制他们的身体;他猜阿克谢尔浮了上去。

他试着回到布鲁克林,然后放慢脚步,仔细描绘出每一个细节,才踏上通往公寓的楼梯。他必须做得和上次一模一样。上楼一看,公寓的门已经敞开了,阿克谢尔正在屋里等着他。一时之间,他们彼此对视,阿克谢尔笨拙地走上前来。

“谢天谢地,我尝试模仿你来着。”阿克谢尔对他说。

“等等,这是你造出来的?”巴奇问道。

“我不知道。”阿克谢尔无助地说,继而大笑起来。他听上去又惊又喜。

“你是怎么把房间的细节搞对的?”巴奇边问边四下查看。那个布面撕裂的破沙发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史蒂夫父母的照片也摆在书架原本的位置上。

“该死,我不知道。也许是你造出来的。”阿克谢尔环视四周,“我们在哪儿?”

“我参军之前的住所。”说着,巴奇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并不能感觉到沙发的真实触感,但细腻的视觉效果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哦对。我忘了你还拥有卡波夫之前的记忆。”阿克谢尔说道。他的声音并不苦涩,只是一片茫然。

“那是我们两个的记忆。”巴奇反驳。因为他和曾经住在这间公寓里的巴奇早已判若两人。或许他也是一个崭新的人格;而曾经那个快乐而英俊的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则早已死在了火车下方的峡谷里。

“我们应该把雅沙也叫来。”阿克谢尔说道。巴奇深有同感,但他们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干。巴奇尝试用意念将雅沙拉进房间,却因此而失去了和阿克谢尔的联系。他清醒过来,一道绳索绕在项间,切断了他的呼吸。科学家们松开绳索,他痛苦地大口喘气。他觉得自己突然明白雅沙刚才身在何处了。

*

 当巴奇再次遇到阿克谢尔的时候,他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只有三人都处于某种程度的昏迷状态,他们才能聚到一起。如果雅沙或其他人格正在遭受折磨,他就不能在他们的共有意识里现身。阿克谢尔还认为,时间的流逝速度在他们相遇时会发生改变,巴奇对此也深以为然。

他们又试了好几次。终于,在巴奇和阿克谢尔的某次相会中,阿克谢尔说他找到了雅沙,但他们还是无法将三个人格同时连接到一起。现实中,卢金继续折磨着他们三个,比起追求想要的目标,他似乎更多是在将自己失败的怒火发泄在他们身上。

但他们终于成功了。一天,巴奇筋疲力尽,只想缩回到他在布鲁克林的旧床上。于是他描绘着公寓的场景,发现他们都出现在了房间里。

雅沙的头发是三人之中最短的;他也是气色最好的那个。他依然保留着一些曾经属于巴恩斯的俊美,相比之下,巴奇和阿克谢尔就像两个困顿不堪的流浪汉。一瞬间他感到嫉妒,但接着就意识到,他们的外表其实很可能来自于他们对自己的理解。

“巴奇,终于见到你了,真好。”雅沙热情地说。巴奇点了点头。

“很好,既然已经成功了一次,我们以后就能常常回来了。卢金拿走了日记。”他解释道。雅沙一脸专注,阿克谢尔则双臂抱胸看着他。“以后这就是我们的交流方式。我觉得我们应该制定一个计划,要么死个一了百了,要么从这地方逃出去。”

“牢房里有床单。”雅沙陷入沉思,“我们可以做一条——”

“试过了。”阿克谢尔对他说。

“好吧。画框里有玻璃。”

“没错,那个也试过了。”巴奇对他说,“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装满了摄像头。不等你造成致命伤,他们就会冲进来阻止你的。”

雅沙垂头丧气。

“我不知道你们都已经试过了。”他终于开口。

“你最近的遭遇在我们身上已经持续很久了。”巴奇说,“但这同时意味着我们想出过解决问题的方法。阿克谢尔曾经成功逃出了卡波夫位于莫斯科附近的研究所。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转向阿克谢尔。

“卡波夫?”雅沙问道。阿克谢尔和巴奇对视一眼,然后阿克谢尔垂下目光,望向地面。

“我赢得了九头蛇守卫的信任。我劝说其中一人带我回宿舍去听纽伦堡审判的广播,然后打晕了他,偷走了他的制服。”

巴奇一脸敬佩;雅沙却不置可否。

“他们不会相信我们任何一人的。”他说出了所有人共同的心声。

“的确。”巴奇赞同道,“我们必须开动脑筋。我们必须搞清这里的布局结构。”

雅沙和巴奇开始讨论他们去过的所有房间和所有走廊,阿克谢尔则四下游荡。

“这两个人是谁?”他停在了放着照片的书架面前。

“他们是史蒂夫的父母。”巴奇对他说。

“史蒂夫?”

“史蒂夫是我朋友。他战死了。”他说,心痛如绞,“这是我们两个的公寓。他父母去世之后,我们住到了一起。”

没过多久,他们失去了和雅沙之间的连接,然后巴奇也醒了过来。他感到精神焕发。他接合了他们破碎的思维,他不再是孤军奋战了。他们会想出办法;他对此深信不疑。

*

他们一有时间就聚到一起。他们讨论着每一个出口,每一个可能从守卫的指缝间溜走的机会。他们不断转换视角、调整思路,却还是很快就无计可施了。

“给我们讲讲史蒂夫。”雅沙问道;他正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阿克谢尔点头附和。

“呃,为什么?”巴奇询问。尽管没人能窃听他的思维,他还是很长时间没提起过史蒂夫了。

“因为你拥有记忆。”阿克谢尔微微一笑,“雅沙和我讨论过,我们希望能和你分享。”雅沙点头。

“我们只想知道我们沦为囚犯之前的故事。我们意识到你身上有着许多故事。”他解释。这的确合理。当他们需要那些不同于折磨和痛苦的回忆时,他们又会梦到什么、想到什么呢?巴奇不得而知。但他知道,对他们而言,他们的生命中就只有折磨和痛苦。

“好吧。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巴奇同意了。

“史蒂夫的故事。”阿克谢尔要求。

“为什么是史蒂夫?我有无数故事。关于姑娘们的故事、关于电影的故事、关于咆哮突击队的故事……”

“因为我们的脑子里放了一张他父母的照片。”阿克谢尔对他说,“因此我猜他是你身上最重要的故事。”说得有理。巴奇他并不介意分享,他只是控制不住他对史蒂夫的保护欲罢了。但他担心自己讲出来的故事无法被完全归入友谊的范畴,而他不希望脑海里的其他住客认为他是个同性恋、心理变态,又或是——上帝啊——享受卡波夫的所作所为。

但他吸了口气,向他们讲起他和史蒂夫初次相遇的情形。七岁的男孩,擦伤的膝盖。只需一眼,巴奇就明白了自己的位置:挡在史蒂夫和整个世界之间。

他们陶醉其中,心驰神往。他们不断提问。以巴奇描绘史蒂夫的方式,他们很可能也有点儿爱上了他。像这样提及往事,像这样有人倾听,像这样有人对史蒂夫的优点交口称赞、对史蒂夫的缺点翻着白眼,让巴奇觉得苦涩而甜蜜。

实际上,这理所当然。他一秒钟也不相信,自己身上竟会存在任何一个并未完全属于史蒂夫的部分。

*

巴奇清醒过来,身下的电击设备来自卡波夫的研究所。他还在X部门,但额头上贴着垫片,嘴里面咬着胶圈。

橡胶牙套被取出来后,他向卢金表明自己的身份。卢金就像没听见一样。

“你们造了台新的?”巴奇反应了过来。卢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回答。“老天。你们凭什么认为这台就比卡波夫用的那台好?”

“我们别无选择。”卢金怒道,“合作点儿吧。”

“要是你们又失败了怎么办?”巴奇执拗地追问着,“约叔叔[注6]会不高兴的。”科学家们窃窃私语。

“我倒不怎么担心他。”卢金嘀咕道。在他们接通电流之前,巴奇暗暗记住问下雅沙是否知道卢金的上级究竟是谁。

*

“他们正在尝试创造另一个人格。”他对其他人说。

“第四个?”阿克谢尔难以置信地问,“在我们的脑子被彻底搞垮之前,他们一共能弄出多少个人格?”所有人一齐望向巴奇。

“我他妈又不是科学家。”巴奇叹道,“我对其中的原理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普通人的大脑是不是也能达到这种效果,还是说这一切都是血清造成的。”他向他们提起过左拉,也告诉了他们自己曾沦为左拉的实验品,直到愚蠢透顶、愚蠢至极的史蒂夫奋不顾身地冲进敌军营地将他从实验台上救下来为止。他们都更喜欢史蒂夫跑来救他的那部分,对他遭受的折磨则兴致缺缺。原因再明显不过。折磨在这儿已经是老生常谈了。

“他们将要创造的那个人格很令我担心。”雅沙说道。巴奇和阿克谢尔表示同意。

“为了创造出一个完美的苏联战士,卢金已经急得火烧屁股了。一个演讲家对他们而言显然还远远不够。”

“我的演讲可是超级鼓舞人心的。”雅沙逞强道。

“你不会射击。”巴奇提醒他,“他们需要一个能充分利用这条手臂的人。”

有趣的是,三个人在意识中的投影都拥有两条手臂。就连巴奇也希望能看到完好无缺的自己。

“所以他们打算创造出一名真正的战士,把他派上战场?”阿克谢尔若有所思,“如此一来,我们的身体也会面临危险。”

“但也有更多机会逃跑,只要我们能够醒来。”巴奇指出。

“我去参加训练的时候,成天到晚都有守卫跟在我身边。你们一旦出现就会被痛揍。”

“但那依然我们所能期待的最佳机会。”阿克谢尔争辩道,“或者我们也可能会死在战场上。”

“听见没。”巴奇做出举杯庆贺的姿势。

“你还想死?”雅沙问道,“你向我们展现了布鲁克林的模样,难道你不想回到那里吗?”这话让他心中隐隐作痛。

“你明明知道史蒂夫已经死了。”巴奇说,“回去也没什么意义。”

“我倒是不介意留在苏联。”雅沙开口,但阿克谢尔打断了他。

“你疯了?我们不能留在这儿。如果——我是说如果——能够侥幸逃脱,我们就前往美国。美国正在和苏联打仗;他们会庇护我们的。”

“形式上的战争而已。”雅沙说,但巴奇已经听够了雅沙的解释——他们处于战争状态却并未开战什么的。他不需要理解这些。但他因此而想起了一件事。

“卢金是为谁工作的?”他询问最有可能知道的雅沙。

“你是说X部门由谁负责?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至少赫鲁晓夫同志曾来会见过我。”巴奇暗自记下,然后又在另外两人的一致恳求下讲了另一个关于史蒂夫的故事。

*

终于,卢金成功了。巴奇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穿着一身黑色的战斗服,手指上沾有火药。他的整条金属手臂都暴露在外,一副面具罩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像是某种口套。

“我是美国人。”当科学家们帮他摘下面具时,他澄清道。奇怪的是,他的出现似乎令他们如释重负。

“巴恩斯。”卢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过身,卢金和科学家们一样震惊。巴奇挑起一根眉毛。

“发生了什么?”卢金摇了摇头。“你成功了。”卢金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巴奇在腿上擦掉火药,发现身上溅满鲜血。

“你的超级士兵完成了?还是说我们不得不再造一个?”

“完成了。”卢金轻声说,“他很完美。”但这无法解释卢金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他叫什么名字?”

“资产。”

*

巴奇把资产告诉给了其他人,雅沙当即表示想要见见他。巴奇和阿克谢尔则谨慎得多。

然而,当他们再次相会时,他们的意识将资产也拉到了公寓里。他站在三个震惊的人格中间,一言不发。

他的衣着和巴奇上次突然清醒时一模一样,连面具也戴在脸上。棕色的长发披落肩头。而且,即便是在这个安全的角落里,他的隔壁也是金属的,上面画着一颗红星。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雅沙向他打招呼,“Вы говорите по-английски?”

“不许说悄悄话。”巴奇没什么底气地说。

“我在问他会不会说英语。”雅沙说道。

资产转动着脑袋,依次打量三个人格。勇敢如巴奇也感到了一丝恐惧。他不确定资产是否能在大脑里杀掉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资产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杀意。阿克谢尔开始解释,巴奇趁机仔细观察资产。他的手指摸向腰际。

就连阿克谢尔解释说他们是同一具身体里的不同人格,这就是他们的交流方式时,资产也在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们。雅沙终于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

“给他讲讲史蒂夫,巴奇。”他提议。

“苏联队长肯定不想听美国队长的故事。”他反驳。杀手调整了下重心。

“史蒂夫?”上帝,巴奇简直不敢相信。他极端怀疑资产是否也会像其他两人那样陶醉于史蒂夫的往事。但他必须做点什么。他深吸一口气,从史蒂夫第一次感染猩红热开始讲起。

资产听得全神贯注。

*

既然资产已经诞生,卢金的手下也就不再为难其他人格了。他们看上去甚至还挺享受资产不在的时刻;资产是他们的造物,却令他们毛骨悚然。巴奇既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设计他的,也不想知道他被派来做什么用途。

雅沙还能时不时读到俄文报纸。他告诉巴奇现在是1953年。离左拉事件已经过去了十余年。离他失去史蒂夫也将近十年了。

雅沙兴致勃勃地向他们汇报有关苏联的新闻,但其他人其实对此并不关心。即便是资产——当他出现的时候——看上去也不在乎自己正在为谁作战。

一天,雅沙浑身颤抖地告诉他们,斯大林同志去世了。

“哦不。”巴奇冷嘲热讽。

“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阿克谢尔瞪了巴奇一眼。他的声音要真诚得多。

“他挣扎得厉害。”资产说。另外三人停下动作望向他。

“该死。”巴奇听见阿克谢尔轻声说道。巴奇目瞪口呆。

他已经有好几年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但得知它被用来暗杀国家领导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他觉得虚弱无力,惨遭利用。他觉得汗毛倒竖,愤怒不已。

资产环视着他们,然后转向巴奇。

“再讲个史蒂夫的故事。”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巴奇咽了口唾沫。

 


[注5] “Sollenwir ihm die Haare schneiden?”“我们该不该给他剪个头?”

[注6] Uncle Joe,指约瑟夫·斯大林。

 

 


评论(33)

热度(131)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